期中考试。
第一场考的是英语,考完之后中场休息40分钟,第二场是数学。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在第二场开始之前,我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远望学校外的长长街道,在参差树木的掩映下,只能在间隙漏缝里看到一点点青灰色的路面和破碎的车辆。
“诺,喝不喝?”一瓶蓝色的罐装可乐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转头看见一脸笑嘻嘻的韩固,他把可乐放在阳台边上,还有一瓶橘色的罐装美年达,并列排放,然后问我:“你喜欢哪一个?蓝色的还是橘色的?”
“请我喝吗?”我有点惊讶,很开心。
“对啊。”韩固点头:“请你喝的。”
我笑了起来,又马上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得太开心,不要过分,不要袒露无遗,不要把你太开心的情绪传达给他,不要让他知道你因为他而想要欢呼。
为什么不要呢?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是不要。
但我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会因为他而开心,知道我会因为他而想要欢呼,知道我的言不由衷和妆模作样,他应该什么都知道。
心花怒放,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算只是走过来和我打个招呼,就足够让我心花怒放。怎么会有心花怒放这样妙的成语。心情就像鲜花一样痛快又灿烂地开放起来。
“那我要橘色的。”我拿起了美年达,他又从我手里拿过去:“我帮你开吧。”
“今天怎么这么好了?哈哈我知道了,韩固想要考个好成绩,现在要临时抱佛脚补人品了。”我从韩固手里接过,仰起头喝了一口,清甜的汽水顺着喉咙往下,满腔满身都甜腻腻的。
“哈哈哈哈什么鬼啊,你以为我是你啊,天天那么多心机的。我就是单纯地鼓励一下你,同时对你献上忠告:少发呆,多做题。”韩固喝了一口可乐,咂咂嘴说:“还是可乐好喝,要是你选可乐我也不会让的。”
“噢原来只是装绅士,虚伪。”我朝他翻个白眼。
“喂你也太忘恩负义了,请你喝饮料还被骂虚伪,我也真委屈。”韩固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眉毛夸张地往中间耸起来,嘴唇翘起,嘴角往两边耷拉,我忍住笑:“你又在发神经了,要不要给你竖一块窦娥碑啊,彰显一下你的委屈。”
“我觉得很有必要。”韩固背过身靠着栏杆,看了一眼教室上贴着的学生名单:“你在这个考场?”
我点头:“是啊,所以在这里等着下一场。你呢?”
韩固往旁边的教室努努嘴:“不巧不巧,就在你隔壁。”
“啊?你怎么成天阴魂不散的。英语怎么样?是不是要满分了?”我也背过身子,和他一起靠着栏杆。
休息时间,考场里还有很多同学闷着头在看书,秉持着“背到考前最后一秒”的顽强信念,依旧在坚韧不屈地奋战于前线。
而我这样的人,就只想着能躲一秒是一秒,在像是死亡进行曲一般的倒数时里忐忐忑忑地翻书背书,只会更让我觉得像在刀尖上受折磨。
“听你这语气,明明是你英语要满分了呀。”韩固突然压低声音,用下巴往站在教室窗边的一个男生指了指:“哎,那个靠窗站的男生,黑衣服的那个,看见没?他就是我们英语老师的儿子。”
“什么?原来他和我们是同级呀,他在几班?”我一直听说英语老师郑老师的儿子也在学校里读高一,但一直不知道是谁。
我打量着那个男生,皮肤偏黑,眉毛浓,棱角分明,戴一副银质眼镜,很瘦,一件宽松黑色运动衫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脚上也是一双白色运动鞋,手里拿着一瓶水,正和身边同学倚着窗户聊天。
“他和我一个班,物理超强,上一次月考最后那道超纲题,记得不?他写出来了,老师在课上点名表扬,太强了。”韩固说着灌了一大口可乐,接着说:“而且他爸爸是个物理老师,不过不在我们学校教,在二中,哎呀,这基因,文理兼顾,真是完美。”
“哈哈确实,强大的家庭组合啊。那他总成绩和你比,谁更厉害一点?”我问,继续看着那个男生,现在他在喝水,仰起头快速地喝。
“嗯……那还是我更厉害一点,他语文不行。”韩固手拿着可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台:“你说自己的班主任是自己的老妈是种什么感觉啊?想想要是我妈做我的班主任,啧啧,那不是什么事都在她眼皮底下暴露无遗了,像是天天把日记本给她读一样,总觉得怪怪的。”
“那是你花花心思太多了,人家哪像你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日记本秘密?一看人就是个光明磊落的,哪像你。”我故意逗弄韩固,他抓抓耳朵说:“我哪有什么花花心思啊,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数学物理上了,我都这么单纯了还要被你嘲笑。”
他一提数学,我就又被打回奄奄一息的处境里了:“怎么办啊,我这半个学期的数学课都没怎么听懂,这次真的要考废了。完了。”
“哎呀你真是太谦虚了,上次你也是嚷嚷着要考废了考废了,结果还不是考到班上第二吗?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学霸。”韩固偏着头对我笑了笑,我只能苦笑:“不过是上一次的题目老师出得比较简单,而且我运气又还好,刚好撞到自己会做的而已,这一次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韩固用他的可乐罐碰碰我的美年达:“别担心了,尽力做就好了,怎么样天也不会塌下来,其实再怎么样,至少我们还活着,还能呼吸还能喝汽水,有些人,就连这些都做不到了呀。”他突然加大力度,可乐与美年达相碰发出‘砰”的一声:“来,干杯!”
考完试绝对不意味着大松一气,而是另一种形态的严阵以待。
就像我们之前是在血色弥漫的战场上厮杀,一不留神随时都会丧命,或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部位像散了体的机器人一般断裂,而现在,我们弃甲曳兵地从前线退下,走入战后的临时休息场域,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场域里,尽管真枪实弹暂时退隐了它们的面目,可恐怖和死亡的阴影已经化成了无处不在的空气,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必须呼吸着这份令人胆战心惊的独特气体。
战争的枪炮声还在黑云压城的上空来回轰鸣,每一声都清晰无误地传达着凶情和危险,不在战场,性命依旧岌岌可危。我们像是一群伤员残士,在敞亮的教室里犹如在深黑破败的护理营里,每一粒看似无辜纯粹的光尘里都潜伏着致命的威胁和迫害。
在考试结束之后的晚自习,教室的氛围总是比以往要更加凝重一些。
我们都是在各自的战营,刚刚结束了白天的惨烈厮杀,如今安静地坐在一起,全身摊在明晃晃的光线里,反而有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翻开数学练习册,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像一把把尖利的钩子,齐心协力地要把我往可怖的战场记忆里头拉扯,就像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拔河比赛,我似乎都已经看到自己在巨大的拉扯力量之下狼狈倒地,惨败的躯体任它们拖拽,满地的石子硌得我全身疼痛不已。我只好关上练习册,就像快速剪断了绷紧的绳子,以最笨拙的方式结束战役。
而后我翻开语文书,翻开英语书,翻开物理书,翻开化学书,每一次翻开都是一次狼狈的落败,博弈似的翻开,血本无归地合上,我终于放弃,把所有的书都一股脑塞进抽屉里,然后把面朝下把脑袋沉沉地搁在清光的桌面上,同桌翻书的刷拉声,后桌挪动椅子的声音,哪里的咳嗽声,谁在轻轻说话,有人在捂着嘴笑,都是些明亮又黑暗的声音。
我闭紧眼睛,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开,推得远远的。
真是讨厌考试啊。讨厌排名。讨厌学校。
晚自习课间休息,我跑到22班把林棠拖了出来,我们站在半明半暗的楼梯口低低说话。我告诉林棠我觉得自己这次理科考试都考得很差,我很担心,林棠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柔声细语地安慰我。
对于我这样的女生来说,成绩真的就是一切了。我想起上次在停车棚里问林棠,如果我没有好看的排名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谁呢?我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我越来越明白,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担忧,对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分数和排名就是定义我的唯一语言。
“好讨厌啊,在四中的时候天天就巴望着来一中念书,就好像到这里来了就万事大吉了,结果还是要这样担惊受怕的,这里大家都那么厉害,我根本比不了啊。”我把头靠在林棠肩膀上,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旋转。
“你就是太喜欢担心这些了,成天想东想西的,不要这么脆弱,我们也才刚刚到高中,很多东西还很陌生不熟悉的,很多事情都是要慢慢适应的,不管是学习方法还是学习环境,都是要适应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开始不太好,再赶上来就好了,不要太紧张。”
林棠说话时肩膀会随之微微抖动,我拉住她的手,她回握住我,我正打算说点什么,背部突然被人拍打了一下,我吃惊地“啊”了一声,和林棠一同转头,看见周依琼站在楼梯灯光刚好照着的地方,冲着我们鬼鬼地笑。
“我说你们两个是在处对象吗?干嘛躲在暗处腻腻歪歪的,我找半天没找着,突然发现楼梯后面站着人,还以为是小情侣呢,没想到是你们俩!”周依琼边说边把我们拉了出来:“搞得跟偷情一样。”
林棠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说:“又有什么事吗大小姐?”
周依琼俯下身子盯着我红通通的眼睛,然后似有所悟般大力把我一揽:“这个学校真无聊,考完试还得把我们拉过来上自习,刚考完谁有心情上自习啊,真好笑。我是来找你们出去玩的,今晚在东镇有灯光秀,反正也无心看书,不如出去转转。”
林棠把手交叉放在胸前,有点意外:“刚考完就要出去玩?等会会发试卷的,万一被老师发现就糟了,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因为一句“等会会发试卷的”又觉被恐惧紧紧扼住,呼吸都难受,我需要逃离,我需要逃离,我不想看到试卷,我需要出去避避。
“好,我出去,我跟你出去。”我抬起头看着周依琼。
林棠颇惊:“苏海晴…”
周依琼笑着拍了拍手:“好好好,苏海晴就是要这样,够胆。哎呀林棠你也一起去吧,学校就是故意折磨人,今天考完非得今天就逼着老师改试卷发试卷,真是不想让学生有一刻的舒服,我们干嘛要这么听话啊,明天的成绩明天再说呗。”
我也拉拉林棠的手:“走嘛,多学一晚少学一晚也没差,而且也真的看不进,我什么也看不进。”
林棠犹豫:“可万一老师发现了……”
“哎呀老师不会发现的,放心吧,今晚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试卷上了,谁还有精力管班上有没有少人啊。”周依琼跳过去抱着林棠的脖子,垂着脑袋对她撒娇,林棠嫌弃地用手推开周依琼,把她与自己的身体分离:“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但是,下不为例!”
“OK,老大!”周依琼跳起来,一把抱住林棠。
等我们三个人骑着脚踏车抵达东镇的大广场上,灯光秀其实已经将近尾声了,好些摊位收工了。
但我们就像三个久经干旱终逢雨露的逃难人,就算只有三两滴雨水,对我们来说也是天赐的恩惠,足以让我们欢喜不已。
我们把脚踏车锁在一边,在尚还残存的彩色灯光里面穿梭玩耍,把今夜悬挂在千千万万日子之上,把它变成一个遥远的星星,逃脱大地的桎梏,放任地闪亮一次。
一晌贪欢。一夜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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