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唯刚上初一时,母亲所在的纺织厂开始大幅裁员。虽然早年母亲已经花钱“转正”,却依然没能脱下岗的命运。
那时纺织厂给被裁的职工两种选择:一是暂时下岗,只领微薄的基本工资,等待厂子重新安排工作岗位,而这个等待的时间并不确定,有可能是一两个月,也有可能是一两年或更久。还有一个方案,就是按职工的工龄计算出一笔“买断金”,职工领了这笔钱就彻底跟厂子划清界限,生老病死都不再跟单位有任何关系了。
那段时间里,母亲和父亲紧张的讨论着是要“买断”还是下岗等待再分配,因为身边有同事已经选择了买断,领了在当时为数不少的一笔“买断款”,或是去外地或是自己开始了创业。
不得不说,“买断款”对于父母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那么大一笔钱可以抵得上他们当时好几年的工资。可是最后,父母商量的结果是下岗,等待厂子的再分配。
或许是两个女儿正在上学,后期的学费让父母没有勇气彻底的下决心“买断”工龄,因为即便有了那笔“巨款”,日后的各种社会保险却没有了着落,况且他们应该也考虑到钱总有花完的时候,而一份稳定的工作着实的不好找。所以,母亲当时肯定是抱着就算下岗再辛苦,也不能离开厂子的决绝,才接受了在纺织厂奉献完自己的青春年华,最后却不得不被“下岗”得现实。
正式下岗后好一段时间,母亲不用每天辛苦忙碌地上班了,这让唐小唯开心了好一阵子。她喜欢这种感觉,应该说比其他小孩子都更渴望母亲陪在身边。
母亲下岗前每天都很忙,那种“三班倒”的工作时间曾让唐小唯非常反感乃至恐慌。
母亲的班分为白班、夜班和中班,每周更换一次。白班是上午下午正常时间,夜班是晚上十点半到早上七点半,这两种时间唐小唯都能接受,唯独“中班”是她最最抗拒的。
轮到母亲上中班的那一周,唐小唯每天都会焦虑不安,这种感觉会随着夕阳西下傍晚的来临而达到极点,因为那是母亲要离家去上班的时候。尤其夏日的傍晚,纺织厂家属院中的大人们都带着自家孩子在空地上玩,唐小唯和妹妹却没有大人陪着。父亲经常下班很晚,即便他在家时,也不太会在外面陪着姐妹俩。
妹妹只有四五岁,似乎感受不到这些,每天晚上跟院子里的小伙伴们玩得很开心,可唐小唯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和不安,甚至因为母亲的缺席而有些莫名的自卑无助,确切的说,应该是没有安全感。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母亲下岗。
甚至在结婚生女后,老公偶尔要在傍晚出门值班时,唐小唯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当年那种隐隐的不安和焦虑。
母亲忙碌的工作和甚少陪伴,让常感落寞的唐小唯慢慢学会了做家务。也许是某天母亲下班后,看到她洗完一大盆衣服时露出的笑容鼓舞了唐小唯,独自在家时她开始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母亲出门前发好的面揉成馒头,再上笼屉蒸熟,样子味道竟然都与母亲做的相差无几。就连包饺子这种细活儿,唐小唯也自己在家琢磨着做了出来,虽然包的技术还有待提高,能一回家吃到女儿包的热腾腾刚出锅的饺子,已经让父母吃惊不已。
夏天的傍晚,她会赶在父母回家前把晚饭做好,一般都是做好稀饭热馒头,再将炒好的两样菜精心装盘摆在饭桌上,连筷子都摆好,让父母一回家就可以坐下吃饭。
懂事勤快又能干的唐小唯,再次得到了父母更高规格的表扬,她发现除了考出好成绩,做好家务也是可以让父母对自己刮目相看的。
那段时间里,她更加努力的学习,也自己琢磨学会了很多家务,俨然成了一个“家务小能手”,街坊四邻都夸她懂事,可是,高兴之余,她依然担心着在母亲三周一换的“中班”,在那一周的时间里持续焦虑不安。
后来母亲下岗,唐小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担心“中班”的事了。可是很快,她发现母亲情绪似乎还不如以前好。四十出头的母亲,越来越多的对她们姐妹俩发脾气,尤其是唐小唯,不管是是不是她的错,母亲烦心时总会数落她,嫌她这个不好那个不行。
父母经常为了钱的事吵架,一般都是母亲给姥姥家买了吃的用的而没告诉父亲而引起。父母亲平时的经济来源只有双方的工资,在母亲下岗后家里收入骤减,但是他们依然按照之前的储蓄计划来存钱,导致家里生活捉襟见肘。
初一入学后一个月,语文老师布置班里的同学买大厚本的《新华字典》,价格是五十六元,第二天要检查。
唐小唯回家跟父母要钱,母亲说:“过几天发了工资就给你买。”
“那老师检查时怎么办啊?”唐小唯有些着急。
“没事,你跟老师说咱们过两天就买。”正在干活的母亲没有抬头,说的云淡风轻。
第二天语文课上,老师问大家都买了字典没,大家都说买了,然后老师让没买的同学站起来,唐小唯觉得很丢人,因为只有她和一个家里很穷且学习差的男生站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羞愧的样子。
语文老师把那个男生训了一顿,走到唐小唯跟前时,却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坐下吧。”落座后的唐小唯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忽然很想哭,是为了自己家没钱吗?还是为了母亲明明可以去取钱给她买字典,却不想破坏家里存钱的计划而牺牲女儿的面子?她委屈,她愤怒却不能跟任何人说,仿佛一旦她说出来,就是她不懂事不理解大人的“疾苦”。
“疾苦”二字是母亲独创的,唐小唯至今没有听别人说过这个会令人莫名惭愧的字眼儿。母亲很累很烦,或者跟父亲吵架后愤愤不平时,唐小唯一旦没有眼力见儿地在她面前出现,最好有一点让她看不怪的言行,“哎,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呢,一点儿不懂得大人的疾苦啊!”每当用不易发觉的颤音说出类似的话语,母亲的表情总是哀伤而无奈的,泛红的眼圈中似乎有隐隐泪光,让唐小唯顿感无限的自责与羞愧,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不想母亲不开心,一点儿也不想。
下岗在家赋闲一段时间后,母亲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在附近另外一家纺织厂打零工,具体做什么唐小唯也说不清,只觉得应该是跟织布时接线头有关。这份临时的工作是按量计酬的,母亲上的是夜班,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每天早上,母亲都会在一张纸上记下“*月*日,*个”,每次的数量不等,据说“一个”可以赚十一元钱,但母亲的速度好像不快,基本一晚上五六个左右。
唐小唯每天偷偷的计算纸上的数量和钱数,心里计算着母亲挣的钱数,因为她有一个愿望,一直没有跟父母说。
那个夏天,班里的好几个女同学都穿了同样一双真皮凉鞋,那种彩色细条编织的款式,看起来舒服又漂亮,唐小唯非常羡慕。可她知道母亲下岗后家里经济紧张,父母还经常为此闹矛盾。
每天早上,都有小贩推着小木车来纺织厂的家属院卖油饼,是那种用超大电饼铛烙的千层大饼,切成一角角卖,每角饼七毛钱。那天起床晚了,唐小唯着急去上学却还没有饭吃,母亲从外面买来一角饼给她。
父亲看到了,脸色阴沉下来,带着怒气数落母亲:“怎么又买饼?不是没钱了嘛,太不知道过日子了!···”刚下夜班的母亲没有回话,面带倦意的她眼神忧郁愤恨,那种气氛让唐小唯非常的不舒服。
接着,父亲又转头开始训斥唐小唯:“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家里不是有面条嘛,还让你妈买饼 ···”
“是我妈要买的 ···”唐小唯很委屈,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说母亲要买的显然只会激化父母的矛盾,可这确实不关她的事啊!母亲催她快吃完上学去,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拿着平时最爱吃的千层饼却味同嚼蜡,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种负罪感,憋屈得慌。
父亲总是喜欢指责母亲,而且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问青红皂白,冤枉了人一样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母亲偶尔也会心有不甘,两人就开始吵吵,反正谁也不服谁,吵不出什么结果,只是这之后一定会冷战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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