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漂流的鱼尾纹

老旧的绿壳子火车行进在京广线上,虽说是特快列车,时速不到一百,到武汉要二十多小时。车厢过道里躺着、坐着、站着尽是人,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挤满过道,伴随着催眠似的有节律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咔擦擦!咔擦擦!”像是醉听着一段无休止循环着的三拍圆舞曲。从北京出发已十来个小时,旅客们东倒西歪,人困马乏。
“大伯,劳您挪下腿,我过去。”一戴眼镜的青年人请求坐在过道上的大伯。
大伯五十来岁,身体较粗壮,他的孙子睡在座位下。大伯无奈费力扭了扭身子,腿还是挪不动,被另一人的屁股蹩着,他还要护着孙子免遭挤压。
“你白过去了,到那头还是堵着,”大伯苦着脸对年轻人说,“我都起不来了,抻手的地儿都没有。”说完看着年轻人,样子像商量一笔小买卖。
“那咋办,我要上厕所。”
“上厕所?你是小便还是大便?”
“……”没吱声,“你管我是啥嘞,我解手。”
“大便能行千里,小便寸步难行,大便的话,恁就忍忍,待会到了郑州松点再说-----”
“我是小便。”年轻人脱口而出,“你白说那不文明的话,那是能忍的吗?我过去……”年轻人虽声音低,但很坚决。
大伯没啥可说,旁人听他们说话,凑合着挪了一下,好不容易腾出点空隙,年轻人脚伸过去,刚跨出一步,传来“哎哟!”女人的声音……

空气里充满烟草味、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儿,过道里的人还算行,空气有点流通,可以将就过日子;两车连接处,因厕所和水箱集中在那,空气不好,厕所里也挤了人,加上准备下车和无座的人挤在一块,瓷实的像铁桶一般。而水箱早就空了。
大伯的孙子嚷着要喝水,大伯哄不住,“这咋整啊,那水箱早没水了,”说完四周看看,似乎指望谁能救济一下,没有反应。
“听说三号车厢有水,”隔座位一个好心人丢了句话过来。大伯手抓住椅子靠背努力站起来,拿着搪瓷缸,上面印有“八二年先进工作者”。虽说人多过不去,但孙子要喝水爷爷岂能没个姿态?
大伯几乎无法移动,茫然的看着眼前人堆,全没了刚才与年轻人说话的底气,嘴里嘀咕着,是向前还是后退,这是个问题。
孙子旁边一个留着长发的“文艺青年”模样的男子,听口音青岛人,摸摸孩子的头说:“没有水,别让爷爷去了好吗?我给你个苹果,”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小苹果,孩子愣愣的不吱声,他不想吃苹果,只想喝水。
正在这时,车厢另一头传来吆喝声,引起一阵骚动,有人从过道上费力直起身来,原来卖货的小车过来了,“来啦!来啦啊!水果香烟瓜子花生糖啦啊!卤蛋茶叶扑克牌啦啊!”穿着蓝制服的服务员慢条斯理的乐乐的吆喝着,“让一让啦啊!哎!那位,脚丫子挪挪。包,谁的包,快点挪开!-----”
“人都没地儿站,还卖啥东西啊!添乱哪!”有人抱怨。“你是有病吧,水都没有还卖茶叶!”
一旅客座椅下探出半个头,没睡醒瘪着个嘴眼睛一大一小斜视着,嘴里嘟囔:“别轧我,我起不来,哎哟,我的腿-----,”他的腿横在过道上,腿上垫着一大棉布袋。
“没人买东西!别过去了!没人想吃东西,信不信?”有人很气愤。
服务员也不生气,“没事儿!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过来了,这几十米算啥!这是我的工作,对不对?劳驾劳驾!让让嘞!-----”,他耐着烦,他见过世面,乐着叫唤着,“哎!那位亲人解放军,您往边挪下了哎!”
服务员吆喝着勇往直前毫无畏惧通过了整个车厢,一男旅客买了包烟,一女学生买了卤鸡蛋。
他的风趣和无畏,还奇迹般过了连接处,大伯有幸也跟着他后面挤去了三号车。

晌午,列车停在郑州,下了不少人,可是上来的更多,严重超员。车外有人骂骂咧咧掰开窗户爬进来,随后又塞进几件行李,旁人被这气势镇住了,没人敢吱声,桌上的物品被撸下来,乱七八糟。经过这一折腾,本已形成的位置格局发生变化,一阵骚动,几经自然理顺,每个人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便也安定下来。
观事儿的人,就会注意到那位解放军战士,他一直都站着,旁边座位上的女性让位给他稍坐会儿,他笑着谢绝。女的看不过,说:“我看你从北京一直站着的,受得了吗?”。战士说:“我是北京卫戍部队的新兵,每天训练站队,一站就是一整天。所以权当训练。没关系。”战士笑呵呵地说,“事实上我一直是单脚独立的,这只箱子一直挤着我左腿,右腿没地儿搁,绻着-----”
“金鸡独立?”女性异常吃惊,“十多个小时?”。
战士只是笑着。
接近下午五点,列车和铁轨的撞击声似乎有所加快,犹如回家的情绪开始躁动。快到武汉时,一满头大汗,身上的劳动布服装湿了半截儿的青年工人,慌慌张张从那头连滚带爬挤过来,不顾沿路的叫骂,“我的包还拉在四号车厢呢!完了完了!”他挤到连接处,他头上汗直冒热气儿,“我的包我的钱我的粮票!”
旁边的人下意识地让着他。而他望着纹丝不动的人墙,他左右为难。
“那包恐怕被人取走了,到站就麻烦了。我要过去!”
“这根本过不去,”有人关心他,“包里有啥东西嘛。”
“有三百斤粮票,六百块钱。一年的积蓄,回家过年的钱啊!”说完抹了把汗往前挤,前面的人回头说“没用的!挤不过去!”
“那咋办!”年轻人急得直跺脚。大家都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只有爬过去。”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重重的说,他的手头顶上挥了一下,“从头上爬过去!”
旁边的人都愣住了。
停顿了片刻,“那就爬!”年轻人的举动似乎得到大伙理解,有人伸出手扶他一把,他双手扶着前人的肩膀,跃了上去-----。
这边厢坐着的人们被惊动了,纷纷伸直了脖子,争看这奇世异景。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连接处过道里的人们伸出手臂护着自己的脑袋,一片叫骂声,一会儿,骂声没了,“他是去拿包的,钱和粮票!”
“帮他一把!”有人传话,“让它过去吧!”
“过年的钱和粮票!-----让它过去!就前面车厢!”
几双手护着他往前推,不时有手伸出来接应一把。
西边的太阳映照着树影快速略过车厢,“巴拉巴拉”的节奏像弹竖琴,火车撒了欢似的穿山越岭;旅客倦怠的脸上,难得的有了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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