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座

-01-  夏日午后

夏日午后，天空刺眼，太阳正烘烤着这座城市。阳光似乎已把空气点燃，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让人没了说话的欲望。

戴太阳镜打遮阳伞的女士，穿拖鞋挺大肚子的中年人，各自行走在街头，偶尔有学生从冰柜里拿出雪糕或冷饮，然后笑着跑开。

公交站台照常忙碌，好多人抬起手遮住阳光向即将停靠的车内张望，却看不清里面是否空荡。随着车门弹开，人群如液体般流动，前门吸入，后门流出。

-02-  两个观众

这时，坐在车内后排的两个小伙子打破了这喧闹中的寂静。

“你看那个人。”

赵明敏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身旁正在发呆的李小杰。

“哪个？”

小杰迷茫的眼神在公交车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到一个身着白纱短裙的长发姑娘身上。

彼时，那姑娘正安静的望向窗外，零星的卷发自然的垂在脸颊两侧，迸发着青春气息的侧脸在一众疲惫的身影后面发着光，令人很难不投以目光。她本来是坐着的，这会儿却立在一位老奶奶身旁，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美丽才得以更加完整的展现。

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导乘图，露出比你心中所想更为动人的脸庞。眼神清澈，睫毛微扬，看了直教人目光闪烁。既想多看一眼，又怕自己会破坏这份美好。只好在佯装扫视时，捕捉那一幕短暂的风景，然后让它留在心底发酵。

小杰笑着把头转回来，接着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赵明敏。

“这位同志，公共场合，注意一下影响。”

明敏一看小杰又想到别处去了，就把下巴往上一抬，说：

“哎呀，不是那个，你再往前看。”

“前面有啥呢，还往前。”

小杰嘀咕着转过头去，目光向前游走的同时不忘在那姑娘的背影上稍作停留。

“那个，那个背书包的学生，手里还拎着一个行李箱那个。看见了吗？”

“看见了。”小杰有点不耐烦的说。

“咋啦？很平常嘛。”

明敏却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接着说：

“发现没？一车的人，就他总是一头的汗，没几分钟就抬起手背擦一下。”

小杰更加疑惑了，觉得明敏的脑电路怕是被夏天的风给吹坏了。

“我说你一直盯着一个男的看啥呢，是不是想搞基啊。要搞基，我先走一步，告诉张扬他们，今天聚会你去不了了，因为，你要——搞基。"

“一边去，别胡说，我只是觉得好玩。”

身着白色国风T恤的明敏拧开手里的百事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咽下那口可乐，张嘴打了一个饱嗝后，才拍拍胸膛接着说下去。

“那个大学生，这会儿估摸着是想给旁边拎西瓜的白头发老人让座。

但是，他刚从老家回来，大包小包的一大堆，要是让开这个座位，就得提着自己的书包，抓着行李箱的拉杆，在这车厢里摇上二十三站路。

偏偏老爷子就站在他面前，也不往别人面前去。他想让座，又不想被人挤来挤去一个多小时。也正是因为这样，内心的道德感和身体的疲惫一直在作斗争，所以尽管空调冷风嗖嗖，他仍汗如雨下。”

明敏向来喜好观察，对于挖掘人性背后的别样风景，有一种独特的痴迷。尤其当人们违背公德而偏向私利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好像他人的虚伪在这里铸就了他的伟大，给了他睥睨众生的权利。

这会儿，他故作沧桑的眼神背后又浮现出一丝喜悦，因为别人的内心已被自己的目光射穿，一切清晰可见。就像拾不起身子的羔羊在野狼面前蹬腿一般，一个没有意外的故事注定了用无力的咩叫和饿狼优雅的步伐做结尾。

而这份浅浅的笑里既有嘲讽，又似乎燃着报复的快感。报复什么呢？

是那曾背弃自己的信仰，还是曾天真的自己。

小杰看着明敏自鸣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就想去拆台。

“赵半仙，你这梅花易数学的不错啊，还连是二十三站都知道。为啥不是二十四，偏偏就是二十三？”

“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你猜我猜不猜你猜不猜？”明敏反击了回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杰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个长发美女的身上。

只见她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握着自己的手机，脑袋一偏，正好把那灼人的目光转到二人这边来。

小杰赶紧低下了头，又装作和明敏正说话的样子。

“你说为啥？”

“因为，.......“色”字头上一把刀。”

前面有出租车抢道，司机一个急刹车，小杰刚灌进嘴里的冰红茶差点又喷出来。

咳嗽了好几声之后，他才转过头说：

“不带你这样的，你说，我听听你是怎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

“因为还有二十三站是交通大学，而且22路公交运营线路上，就这一所学校。至于他是个大学生，这件事我想不用说，你也能看出来。”

明敏淡淡的说，说完眼睛望向窗外的“好人街”站牌。还有这么奇怪的站名，他心里想着，不过一笑之后，就把目光转回车内。

小杰一想也对，加上词穷。只好不再与他争论，临了还说了一句：“编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时候，车身已经停稳，那姑娘把耳朵里的银色beat耳机取下来，将手机装进兜里，然后下了车。

随着人群的稀疏，前面那个男生一举一动都开始全部进入这两位观众的眼球。

仍旧是不停的揩着汗，偶尔看一眼手机，又把目光迅速收回，再看向窗外，不到三秒又低下头来，用拇指擦去屏幕上的汗渍。

-03-  安静的舞台

春天刚把嫩芽从柳枝里抽出来，夏天的骄阳就跟着赶来。车内有空调坐镇，温度谈不上嚣张，从身后看去，那个大学生却已经脸颊涨红，举止似乎机器人生锈一般，有些僵硬。

周围的人全部沉浸在各自的世界，刚才这一站下去不少人，几乎把车内站着的人清空了，就剩下那个老爷子和他脚边墨绿的西瓜。

眼前的这一幕给人一种置身舞台的错觉，那老爷子正站在学生腿边，享受着聚光灯的照耀，却也因此而被周围的黑暗孤立。

当公交车在立交桥上转弯的时候，老爷子的身子就会挨着那学生怀里的书包，似乎在不断逼问那小伙子——有没有兴趣让个座啊？

那学生更加羞赧，只顾低着头，一手抱着自己的书包，一手拉紧手里的拉杆。

车内的其他人偶尔抬起头看看那个老人，怔怔的看上两眼，好像触电一般又突然灵魂归位，继续埋下头去，在手机上处理自己的军国大事、万亿项目。

车子走了又停，坠在栏杆上的手把来回摇晃，老人一直站在过道里，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西瓜。生怕他从自己脚下溜走。

-04-  与我无关

这时候，明敏又说话了，瓶子里黑色的可乐已经变得温热，储存的泡沫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摇晃中漏的干干净净。

“那学生该到让座的时候了，你信不信？”

“管他让不让呢。”小杰嘀咕着。

心里想的确是自己昨晚和女朋友吵架的事，看看表，冷战已经持续18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昨晚女朋友兴高采烈的发来了和闺蜜出去玩的照片，小杰打开手机一张张的浏览着，一边想尽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美好词汇夸赞自己的女朋友。突然，照片上的人群里闪出一个美女，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于是就多了一句嘴：

“这个姑娘真漂亮啊，身材真好，有没有联系方式啊？”

他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没想到女朋友一听就不乐意了。

“嫌我丑就直说，有漂亮的你去追啊，不用管我，哼。”消息栏弹出这一条消息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

小杰本以为，女票的气过一会儿就自己消了。于是继续和朋友们喝酒撸串，完了又去网吧一直开黑到凌晨。

今早起来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才知道这下又把天捅了个窟窿。

因此，对于明敏的闲话，他也没多少搭话的兴趣，对于别人让不让座，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想着今天回去，要好好赔礼，带一份礼物去，买鲜花还是买她早就心仪的项链呢？

-05-  意外的发生

这时候，公交车已经行驶近半，老爷子的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看上去疲惫不堪。就在他换手的空当，司机狠踩油门爬坡，突如其来的加速出乎老爷子的预料。松手的瞬间，身子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被甩到车厢后面去。幸好他双手抱住立杆，才避免了一场可能的意外。

就当围观的群众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那西瓜却从老爷子的脚下溜走了，卷着白色的塑料袋，疯狂的朝着后门飞去，老爷子一看急了。

车子刚上坡，他就扶着椅子一路挪了过来，从司机座位后的侧向座位，到橘红色的老弱病残孕专用座椅，最后在后面车厢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

老爷子每走一步就有人把脑袋扭向窗外，或者赶紧低头看手机。于是，出现颇为戏剧的一幕，老爷子像原野上的春风一般，吹倒了那些小草，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看啥呢？赶紧戴耳机。”明敏一边翻着自己的兜，一边催促小杰。

小杰却不动身，还在想着自己怎么哄女朋友的事。在他发呆的空里，老爷子弯下腰去捡自己的瓜，没想到翻开之后，却看见了血红的瓜瓤。地上不但有一小滩瓜汁，还有几粒掉落的瓜籽，一起埋在尘土里，已经变得污浊。

“唉，坏了。”

老爷子说了这三个字，就把瓜重新捧了起来，从裤兜里另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套上之后，拎着返回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座位上的脑袋再一次扬起，就像被冰雹击倒的麦穗，在雨后晴空再一次昂起头来。

下一站还没到，站台上就堆满了人，他们正精心的随着停车位置的变化而不断调整着队形，以期能够提前上车抢占一个好的座位。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车上并没有他们想要的座位，只有一个拎着破烂西瓜孤单站立的老头，而那红色的瓜瓤正一滴又一滴的滴着水。

车门终于打开，老爷子缓缓走了下去。拐杖敲在车内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不过这空洞的回响很快便被淹没。

另一扇门那里，人们正一窝蜂的涌进来，忙乱的人群发现前排满座之后，又飞快跑到后面，寻找被遗落的座位。

令他们失望的是车上满座，没有多余的座位可以容纳他们的疲惫。坐着的人很忙，正看着窗外的风景或者手中的屏幕，车身摇晃，他们互相推搡。一会儿踩脚了一会儿贴的太紧了，抱怨声在刹车和油门的来回交锋里逐渐沸腾。

-06-  不再哭泣的婴儿

“哇——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同时终结了这一切争吵。一位妇女抱着婴儿正随着人群晃动，她艰难维持着平衡，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哭泣起来。她们站的正好是那位老爷子刚才站了半小时的地方。

因此当人群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正在努力哄着自己的孩子。

“宝宝，乖，不哭啊，咱们回家再哭好不好，叔叔阿姨们看着呢，男子汉，丢不丢人啊。”

孩子哭声并没有停，这下那位年轻的母亲，也没了招。

这时候一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看他那样子就好像是错过了站，恨不得从车窗跳出去一般迅捷。

等他把脚下的行李箱拉开，又把书包抱在怀里之后。车内多出了一个座位。他用身子和张开的双臂挡住其他人通向那个座位的必经之路，单单为那女士留出一条道来。然后用目光示意她坐上去。明敏一看，正是之前那个满头大汗的学生。

等到那位年轻的妈妈，在座位上把孩子哄睡着之后，学生正在人群中艰难护着自己的行李箱，又生怕自己的书包挤到别人，但是辛苦之余，脸上却全是轻松之态，不再像之前那般羞赧。

车子一站又一站往前走，人群一波又一波涌来和散去。太阳斜靠在西山上，金色的光芒渡满每一个面庞，或许疲惫、或许懒散，又或是空洞，在这温柔的夕晖下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07-  我们

“看，我没有说错吧，那学生还是起来了。”

精准的预测让明敏的骄傲又多了几分。小杰看着车厢闪烁的红灯，知道他们已经快到站了。就买那个项链，他想好了。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小杰心里的阴霾被风吹散，整个人也清醒过来。只等着下车就给女朋友打电话道歉，她开心了再去聚会，不开心就去找她。

因此车一停，他就随着人群向外涌，“哐当”一声，车门打开，人群一边聚集，一边散开，车内的人似乎更多了。临下车的时候，小杰看明敏还在座位上看着人群挤来挤去。就隔着四五个举起的手臂和肩膀大喊：

“快下车，你屁股是粘到座位上了吗？”

“你才屁股粘到座位上了呢？”

这一声大喊震动了那些垂下的脑袋，在他们扬起到半空的时候，又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在说自己，于是一个圆润的弧线顺势将头扭向窗外。

明敏这才从志得意满中醒来，低着头，手握着可乐瓶在人群中躲闪着穿梭。艰难的在人潮中往外挤。

在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可以看到他的白色T恤上，印着用黑色墨汁书写的-“我们”-两个大字，十分优美，又十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