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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要问金陵十二钗中谁长得最美,必是秦可卿无疑。
贾家的正派嫡子嫡孙所娶的正妻俱出自豪门显族:荣公之子贾代善“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贾政的夫人王氏乃九省检点王子腾之妹,父亲主事外交部,主管各国进贡事宜;贾琏娶的是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而只有填房,对门第的要求才没那么高,如贾赦之妻邢夫人、贾珍之妻尤氏。
但秦可卿是个例外。
秦可卿的父亲任营缮郎之职,官阶低微,宦囊羞涩,连秦钟读书的二十四两贽见礼尚需“东拼西凑”,即便隐瞒了可卿抱养自养生堂的出身,秦贾两家结亲也属门不当户不对。
虽说门户很重要,但也不是不能靠别的条件来弥补。
贾母对她最心爱的孙子宝玉的亲事,提出过的唯一要求是:“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可见贾母就是贾府外貌协会第一人;而她的眼中,可卿是“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想周瑞家的第一次见到香菱,就用“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来形容她的模样儿长得好。可卿,俨然就是贾府评判颜值的标准。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幻境中的仙子“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更有一篇赋文,以“春梅绽雪、秋菊被霜;霞映澄塘、月射寒江”来形容警幻仙姑的“如斯之美”。可卿贵为警幻仙姑之妹,其美可想而知。“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实则兼世间之美者。
如果不是因为绝世的美貌,仅凭借“与贾家有些瓜葛”,是不可能嫁与宁府正派玄孙贾蓉的。
2
贾蓉虽是宁国府正派单传,可在贾家的辈分和地位并不算高。既没有祖父疼爱,也没有父亲维护。贾蓉去凤姐处借玻璃炕屏,凤姐不借,他只能嬉皮笑脸地求凤姐,怕他办不成这事,他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连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焦大喝醉了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叫他“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
相反,可卿身为贾蓉的媳妇,在贾家中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不仅贾母极为看重,放婆婆尤氏的眼里,贾蓉要想再找“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那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可卿生了病,尤氏很是烦心,“焦得了不得”,四处为她打听好大夫;可卿因为秦钟的事情生气而不吃早饭,尤氏还亲自去安慰她,一定要“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
最令人惊奇的是,可卿与凤姐竟然交情匪浅。
论理凤姐出身高贵,容貌出众,精明强干,向来自视甚高,眼中何时容下过他人?凤姐也向来有“嫡庶之论”,连嫡庶都分别得十分清楚,何况对门户出身?奇怪的是,可卿这个出身低、辈分也低的媳妇,却能与凤姐成为知交。
薛姨妈送了四枝宫花给凤姐,凤姐立即就让人送两枝至东府给可卿戴;凤姐第一次见秦钟,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不可太俭,立即吩咐人送来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作为见面礼,凤姐“犹笑说太简薄”;凤姐去探可卿的病,可卿欲起身相迎,凤姐怕她“起猛了头晕”,紧走两步,拉住她的手,让她别起来;凤姐劝解可卿要想得开,更是“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她不舍得与可卿分别,以至于尤氏打发人来请了她两三遍。
如果仅有绝世的美貌,而没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出身寒微的可卿,是绝不可能让“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贾家对其刮目相看的。
3
凤姐如此爱重可卿,可卿亦是投桃报李。临终之时,特将身后之事托付与凤姐。
她世事明了,思虑高远,开口就说出一段令凤姐“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之语来: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这般眼光与胸襟,诸芳中恐怕只有探春能与其比肩了。
可卿告诉凤姐“如今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想必她暗自为贾家未来做了很多安排,来不及完成的事,才特来托付凤姐:一是趁今日富贵,在祖茔附近多置办地产;二来将家塾设立于此。考虑到祭祀产业不入官,如若家道败落,子孙也能读书务农,有个退步之所。
如此常保永全之法,“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脂批)。正是出身贫寒,使可卿对家族的兴衰有着更为敏感的体会。
凤姐历来管家,才能出众,算得上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可要说到贾家“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恐怕只有可卿,为贾家做出过未雨绸缪的考虑与深远的筹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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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聪慧能干,可在周瑞家的看来,“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在宁国府来升大总管嘴里,她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贾琏的贴身小厮兴儿,更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虽然同为各府主事,可卿素日为人却和凤姐大不相同。可卿去世时: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可儿”是秦可卿的小名,从小她就是个善解人意、行事周全的姑娘。
如果说贾母、尤氏、凤姐是长辈,可卿尚可曲意奉承;然而下人们有多大能耐,连凤姐素日都没少领教过:“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以可卿之聪慧,不会不知道,她没有凤姐那般显赫的娘家势力作帮衬,要想在贾家如此险恶复杂的人际环境中立身,须付出数倍之努力。故她凡事都要思付很久,“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
掌管豪门公府内务难,能让上上下下挑不出错来更难。与其说这是因为可卿妥当周全,不如说这是她刻意用心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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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可卿在宁府地位尊贵,手握内府大权,却并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为自己家境贫寒的娘家谋过私。
贾家旁支璜大奶奶为她侄子金荣能到贾家义学读书一事,是特意求了凤姐才安排进来的;但可卿的弟弟秦钟此时也正因老师亡故在家温习旧课。要送秦钟至贾家义学读书,于可卿不过举手之劳,她却并没有滥用这个权力。如果不是因为秦钟和宝玉好的缘故,秦业还得做去找贾珍商议的打算。
要知道,探春掌管大观园时,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赵姨娘在探春面前大闹,为的就是让探春多批二三十两银子来“额外照看赵家”,还觉得这“使不着你的银子”;与王家偶然连过宗的拐弯亲戚刘姥姥第一次来荣国府打秋丰,就从凤姐处拿到了二十两银子的资助;可卿之于宁国府不亚于凤姐之于荣国府,而秦钟读书的二十四两贽见礼,竟然是秦业“东拼西凑”出来的。
也许可以说是可卿处事公允不徇私情,但也许更可能的是,可卿是刻意保持自己和娘家的尊严,不愿落人话柄。
故而当秦钟把闹学堂的事告诉他姐姐,病中的可卿,不顾自己的身体,为此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
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把可卿气得饭都吃不下,要不给可卿看病的张友士怎会说: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外表看起来温柔平和的可卿,实则内心高傲要强,爱惜自己的声名胜过一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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