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的孩子。平原上关于土地的一切劳作,我基本上都参与过。
我熟悉一粒麦子,变成一个麦穗的所有细节。熟悉它们不同生长时间段所散发的香味。我能听出麦苗拔节的声音。能听见一场春雨中,禾苗喝水的声音。我知道成熟的麦穗,在农民心中的重量。在我小的时候,麦子成熟收割,摆放到场里,父辈们使牛马拉着石滚,辗第一遍,翻场。清出的麦粒必给堆成山的形状。在中午太阳正旺的时候,供肉鸣炮,焚香作揖。感谢天公赐予。长大以后觉得这样做有些迷信。小的时候觉得这样很自然。四季的天日使我们丰衣足食,我们跪拜感谢这一切神的赐予。我们劳动天地间,天空高远湛蓝,大地广袤平坦。我们诗意的劳动。我们无多余的欲望。我们看着一粒豆子,发芽生长开花,结出豆荚。在太阳的热浪中,成熟的褐黄色豆荚啪啪地爆炸。
后来。世事都有变化。我远离泥土,择生于异城。像一棵无根的庄稼。没有黄土给予厚重的安全感。没有劳累后倚在村头大树上的归属感。我成了走夜路的孩子。敏感,孤独。风吹到头顶会颤抖。雨打湿衣襟会哀愁。在城市的夹缝里,在思想的边缘地带,我成了一个纸糊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回老家一趟。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碾碎一块块泥土。对着一朵蒲公英花发呆。在村后的小河边坐一会儿。望着悠悠的流水,把脑子排空。重新装入头顶着红缨的婷婷的玉米。迎风搓着手的白杨树。一只无目的地的缓缓爬行的蜗牛。此起彼伏的鸟鸣。炊烟袅袅的烟囱。
这一切过后,我才如一颗饱蘸清晨的露珠,向远方挥发而去。
随着岁月的历练,我已抛弃了原来的我。这以后的我,少了浮华,少了遇物的悲花伤月。多了对土地的思考。
一天,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四月的太阳照耀着高大的白杨树。树上的叶子柔软,是还在发育的那种窄小。在树干五分之四处,依稀可见一个硕大的鸟窝藏在叶子中间。我停下来走到它的身旁,仰望。树荫拥抱着我的身躯。土地,离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小区楼下的孩子们,每天在闲暇时,只能在体育器材旁跑一跑。很少有小朋友,在绿化带旁逗留。泥土正在离他们远去。没有亲历一颗种子发芽,生长,成熟;工业化的生长,他们长大会长成什么样子。千百年来,被人们视为性命的土地,它们将来的主人又会是谁?
也许我们这一代,是最后一批有土地情结的人。后人的文学作品中,再没有农事,再没有对土地的依恋。大众农业将退出历史的舞台。人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化将出现断层。这又是谁能阻挡得了的事呢?
就像将写作者的写作角度,分为练习者和创作者。练习者比较容易固执范文的高度和审美,而范文对创作者来说是要推翻的旧东西。在这场土地与我的关系中,我始终是练习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