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骑一辆动不动就要充电的电瓶车,跑到了县郊的少管所。一开始有个穿制服的中年人从半开的大门后露出半张脸,他先是盯着我打量老半天,又例行公事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最后才说到重点,“找谁?”
我说:“我找王小川。”
我猜他能认出里面的所有“学员”。就像很多年前我读的那所高中,有个身材高大,整个夏天都穿同一双人字拖的门卫。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喊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据说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没娶老婆。
这是我第一次见王小川。
他面色有些发黄,一种区别于营养不良的发黄,头发剃成样板寸头。他神情漠然地坐到我对面。后来他开口说话,语气漫不经心。我准备掏出手机,被一个监视我们对话的穿制服的人制止了。
大概三个月前,王小川辍学了。他把铺盖卷儿领回家那天,上了年纪的文盲祖父母有些无所适从,知道辍学是件严重的坏事。怎么办?他们和垫八仙桌脚用的瓦片一样,丝毫没有主意。
王小川的父亲,一位常年在外谋活儿的农民工,对他这个17岁的儿子,无比愤怒。他在电话里说,“你要是一头栽进尿桶里憋死就好了。”
王小川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或者在附近晃悠。他晃悠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就说,现在是上学的时候,王小川怎么没在学校?另一个回答,被学校开除了。最后两张嘴同时吐出一个接一个的“唉唉”声。
王小川听到了,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吃你妈的屎吧。”
镇上有不少像王小川一样的辍学少年。多数是自愿退学的。他们觉得,整天坐在教室里念书,太傻逼了。王小川不是自愿退的学,当初也不是他自愿上的学。人就是没办法按自己的喜恶做事,这一点他最清楚。操蛋的生活坏就坏在这里,变着法子不让你如意。
最近镇上来了盗狗贼。
这是王小川买烟的时候,小卖部的老板娘刘云云对他说起的。
刘云云整天坐在一方窄小的玻璃柜台后面,来一个人买东西,她就跟人说上两句。她两年前从外地嫁到这儿,就开始坐在玻璃柜台后面了。
王小川觉得她比整天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学生还要可怜。所以他静静地等刘云云说完了,才抬脚走开。他认为这样刘云云心里会好受一些。
当他听到刘云云说她家的毛毛肯定已经被偷狗人弄死的时候,他注意到烟盒上有两行字:吸烟有害健康,尽早戒烟有益健康。
他眯着眼看眼前升起的一缕烟,盖住了所有的一切。简直想不通了。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还是他那个初中读完就辍了学的同岁表弟刘成龙告诉他,为什么烟盒上要印那两行字。
他是这么说的,有吸烟的么,就有卖烟的。烟是个好东西,里头也有坏成分。你说世上有好透的人么?他妈的就没有。再好的人,也能扒出一点两点坏来。但你能因为他一点两点的坏,就他妈把他枪毙么?不成。烟也是这个道理。但国家要求,要警示群众,让大伙儿都知道,烟,它是多抽无益的东西。敞敞亮亮告诉你了这东西抽多了不好,你还抽,那就是你他妈自个儿的事了。钱嘛,总是有赚头的……
王小川听刘成龙说得七七八八。觉得真没意思。烟想抽就抽了,那么多谁他妈能管得着呢。
他突然说,“狗偷到哪儿去了?”
刘成龙说,“你说什么?”
“那些偷狗的人,把狗偷到哪儿去了?”
“卖给饭店。狗肉真他妈骚,我吃过。”
“你吃过狗屎。”
“我吃过狗屎,你就喝过狗尿。”
王小川想起那只叫毛毛的狗。一只怪可爱的秋田犬,每次他去买东西,它都兴奋地迎上来,围着他的裤脚打转。
他晚上要到刘成龙家过夜,还准备了一把铁锹和一根铁棍,因为他们要办一件大事儿。
天色逐渐暗沉,等到伸手全然不见五指,王小川和刘成龙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儿。人声犬声都歇停了。他们轻手轻脚地出门。刘云云小卖部的对面,有一栋烂尾楼。两层,空心砖搭起来的墙壁,楼梯狭窄,劣质水泥糊弄的地面凹凸不平。他们把铁锹和铁棍藏在烂尾楼里面。
他们站在二楼,从一个没有窗框抵挡的大窗户往外看去。
“今晚会有人来么?”刘成龙说。
“来了就干他。”王小川狠狠地说。
月光皎洁,他们能看清眼前是一片旷野,中间分出一条小路。路的两旁各有一排沙树直挺挺地杵在那儿,像排着队的鬼。外地人进来,一定要经由这条路。
“你在看什么?”王小川问。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发觉刘成龙的脑袋一直往左右移动。
“我在找有没有搞破鞋的。”
“盯好那条路。”
“那些破鞋就喜欢在野地里搞,真他妈刺激。”
“闭上你的嘴吧。”
两个少年在静谧中,沉默了许久。排队的鬼围成的路上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刘成龙突然打了一个哈欠,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今晚估计不会有人来了。”他说。
“再等等。”王小川看了看手机里的时间,十二点五十二分。
阳光照在王小川脸上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昨晚什么人都没来,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和刘成龙躺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睡了一晚。浑身沾满浑厚的灰尘。
他又到刘云云那儿买烟。他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块淤青,虽然她尝试用刘海去盖住。她发现他注意到了,有些不好意思,没像往常一样,主动同他攀谈。
倒是王小川先说,“云姐,这两天偷狗的人没进来吧?”
“离上次有好些天了。”刘云云应,“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频繁作案的。偷了一次,闹出了动静,各家就把各家的狗看得更紧了。”
原来是这样。
“小川,烟不是好东西。”刘云云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袖口,轻声说道。
这算什么。王小川没把这句话说出声。
他一个人坐到没有窗框的窗户边上抽烟。看着眼前一片绿地旷野,微风一阵一阵的,把浓烈的甘腥味送到他鼻子里。他知道那是草的气味。草长得很茂盛,茂盛得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窝囊废。
他需要完成一件大事来证明自己。这件事当然不可能是学习。他记得把铺盖儿卷打包回家的那天,他出来坐车。路上碰见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分明瞧见了他,可他偏偏装作没看见,把那颗地中海式的秃头别到一边。这件事让他彻底放下了学习的欲望。
王小川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了那种厚重的灰尘被带起的沙沙声。他躲在从墙面凸起的水泥柱子后。于是就看见刘云云站在了他刚刚的位置。眼泪从她红肿的眼睛里冒出来。他看到她脸上的淤青似乎比上次更深了一层。
王小川若有所思地走着。
他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来人。当他扬起头,对上了一张猥琐的脸。那张猥琐的脸上绽开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小川,想什么呢?”猥琐脸的主人开口说。
王小川才认清,这人是刘云云的老公,靠他的外地老婆开小卖部为生的赵强。
他也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镇上再次发生盗狗事件后的第二晚。王小川和刘成龙又埋伏在了烂尾楼里。他们要逮住那些盗狗贼。最好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再也不敢踏进这里一步。
犹如静止的漫长等待中,刘成龙忍不住说起他从他妈和其他妇女们的嘴里听到那个外地媳妇刘云云的闲话。总之是她总挨打。没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坐在柜台后面么。鼻青脸肿的,不好见人。
“闭上嘴!有人来了。”王小川从地上拾起铁棍。刘成龙捡了铁锹紧跟在他后面。
明朗的月亮,沉默地俯身看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那辆汽车每行驶到一个巷子口,就有一小袋东西从车窗里扔出来。王小川和刘成龙一共捡了八袋。里面是米饭,还混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那辆车再次行驶到第一个巷口,车上的人发现袋子不见了,就下车来找。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从车上蹿下来。
王小川率先扑了上去。
“去你妈逼!”
铁棍落在了矮个子的头上。
高个子机灵地钻进车里。刘成龙拎着铁锹跟在车屁股后追到了鬼一样的沙树那儿。然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矮个子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王小川将手电筒的光照到他的脸上。看见一张布了血迹的猥琐的脸。
“呸!”他使劲啐了一口。
此时王小川平静地坐在我对面。他讲到那晚,把铁棍敲在了赵强脑袋上。
“我真开心。他妈的盗狗贼竟然是赵强。我真他妈开心。”这时他甚至有点要手舞足蹈起来。
等他讲完,那个监视我们对话的人懒懒地开口说,好了,该回去了。我怀疑他听这个故事也入迷了。
我目送着王小川的背影,陷入思索。
“记者老师,”他突然回过头,说,“您能把我描述得帅一点吗?”
我忘了我是否点了点头。
当我骑着那辆动不动就要充电的电瓶车回报社时,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一时间白昼如夜。
其间我似乎看到一位少年,仓皇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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