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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李花就要落了。这个春天雨水少,花季比往年都长一些。
红叶李的花娇小单薄,有风吹过,花瓣簌簌的飞落,堆在路边一簇簇的,不像是花瓣,倒像是细碎的纸屑。
我租住的房子就在一条两侧满是红叶李的巷子里。我住二楼,厨房的窗户临着巷子,红叶李花开时,打开窗便能用手触到花枝,那些细小娇嫩的花儿也像俏皮的小姑娘似的,争相的探着头看进来。
晚上一边做饭一边跷着脚儿地望着窗外,直到父子俩车停在窗下,儿子还不等上楼就喊着:“妈妈我们回来了!”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跳进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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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拥挤简陋但却温馨舒适,因为离儿子所在的初中很近,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学区房。房东阿姨和房东大叔七十多岁,儿子是清华的教授,给老两口在市区繁华的地段买了大面积的高层住宅,这套旧房便空出来出租。
房东阿姨说:“我就是在这间房里培养了个清华的高材生,你租我们家的房子保准儿儿子能考上清华!”
房东阿姨爱说话,可能因为听力不好,说话声音很大,听起来让人觉得聒噪。房东大叔话不多,人也很实在。知道我们是为了孩子上学,大叔主动提出把书房的书桌换成新的,房东阿姨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大叔:“这可是我儿子用过的书桌,我儿子可是在这张桌子上考上清华的呀!”
我自然虔诚又惶恐,唯恐把这样的好“风水”错过,连忙说:“不用换!不用换!”便痛快的接过钥匙、签合同、付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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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二老下楼,房东阿姨看着路边的红叶李说:“这些红叶李是前些年才种上的,以前这里是菜市场,每天天不亮就有菜贩子过来摆摊,有的为了占摊位甚至就在路边打地铺过夜,呼噜声吵的人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一年到头就没有清净的时候!唉,我那儿子也是争气,就那样学习也一直没落下!你看,最后考上了清华留在了北京,现在又给我买了大房子,儿子孝顺啊……”
阿姨还要说,被大叔低声催促着:“哎呀,说了一百遍了也不嫌烦,快走吧!”。阿姨并不搭话也不着急,只是站在原地,嘟囔着:“儿子儿媳都留在北京了,他们工作忙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唉,我那儿媳妇还没见过这的红叶李呢!”然后又叮嘱我:“等花开的时候记得收点落下的花瓣,晒干了用纱布包起来放在房里……”大叔有点儿烦躁的打断她:“走了,走了!”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远远地听见房东阿姨边走边叹气:“唉,还是住在这儿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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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阿姨背有些微驼,走路却还利索,一看年轻时就是个勤快人。大叔则身板笔直,走路四平八稳,好像担心会和阿姨一样驼了背,很刻意的挺直腰板。
携手一路走来的夫妻,风霜都会真实的刻画在彼此的脸上和身体上,操劳强势的一方会早早老去,而平和淡定的一方则会显得年轻。房东阿姨一定是这个家里一直用力付出的角色,早早的驼了背。
她的确是个操心又操劳的人。偶尔因为房子的琐事会给两位老人打电话,每次都是房东阿姨接,每次都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交代我别去新开的菜市场买菜,河堤路边小摊上的便宜又新鲜,叮咛我在楼下的小卖铺买东西千万记得看清楚保质期,不厌其烦的教给我在这片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区域里总结的各种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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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窗外的红叶李已经开了三次。而我们一家三口也在这间小屋里拥挤仓促的过了将近三年,因为房子住着也算顺心,又忙着工作与日常的琐碎,平日里和房东老两口也渐渐少了联系。
前几天红叶李花开的正好,想着把收集的花瓣给房东阿姨送过去。可电话打了两天都是关机,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忧。于是,我按着印象中阿姨给我说过的地址找过去,向门卫描述老两口的样子,终于问出了详细的单元和楼层。
老两口因为我的来访很是意外,但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像是家里好久不来的亲戚,热情的招呼我,又是倒茶又是削苹果。原来是前几天房东大叔给家里换灯泡踩空了凳子,不小心崴了脚,又偏巧手机也出了问题,没办法送去维修所以才一直联系不上。
老两口的房子很大,三室,装修也很考究,但古朴的中式风格显得每个线条都那么坚硬冰冷。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房东阿姨坐在对面,客厅很大、沙发也很大,阿姨瘦小,整个人像是掉进沙发里一样,我俩隔着茶几说话,听着阿姨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聒噪,细小微弱了许多。
房东大叔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脚上打着石膏,夕阳透过窗台照在大叔花白稀疏的头发上,有种让人伤感的落寞。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老两口一下子老了许多。
房东阿姨摩挲着我拿来的红叶李花瓣,说:“唉!因为这次疫情儿子儿媳过年也都没有回来,儿媳妇怀孕了,还想着能回来多住段时间,能过去看看咱那巷子里红叶李呢!唉,我们老了,也给孩子们帮不上忙………”
“有啥唉声叹气的,孩子们都忙工作,回不回来由不得他们,再说,我们老了,别说帮忙了,不给人家添乱就好!”房东大叔像是安慰,又像是自嘲,但在我听来却满含着无奈和埋怨。
是啊,对于年过古稀、身体日渐衰老的两个老人,这偌大的房子能给与他们的只是越来越真实的冰冷和越来越苍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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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房东阿姨每次电话里的絮叨,她是多想有人和她聊聊家常、说说闲话。也明白了房东大叔为什么一听到阿姨说儿子就嫌她啰嗦,那是怕触碰了他心底对孩子的思念。
想到这些竟有些自责,这近三年的时间里,我租住着他们的房子,感受着他们曾经三口之家的温馨、羡慕着他们被作为榜样的成功,却唯独忽略了两位老人在这间房子之外的寂寞和孤独。
忽然想到林语堂先生的一句话:“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房东阿姨和大叔,也曾是人间繁华里热闹的存在,他们也曾为了梦想用力地打拼、努力地生活。而今,当一切似乎都如期望中的图景那样一步步的实现,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一点点的走了样。
那些曾经的人和事都逐渐淡出他们的生活,渐渐的远离、渐渐的变得和他们无关。在这个装着他们大房子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与他们相关,在这个他们拼尽全力勾画的美好图景里,又有多少他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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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房东阿姨家出来,看着被一茬茬的花事催促的愈来愈浓烈的春天,看着在这个季节里拼命盛开的花朵,看着这一场场热闹的你来我往。
脚下,是一簇簇碎如纸屑的红叶李花瓣。
路边,是开的正艳的一树树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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