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个闲暇的周末。头顶上方,晴空如洗,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如画家试笔时涂下的几抹。
不远处的商业建筑群高低起伏,朝南向北,棱角分明,如同自然地嵌入了这以天空为背景的图层,极富立体感。
从医院出来,我打车又来到了壹方天地,想随便找点乐子——挑衣服也好,玩射箭也好。
我杵在下车后的那条步行小道上,踌躇不定。从不远处的喇叭里传来中年男音,敦促大家赶紧做核酸,那声音机械地活像照着黑板念字。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大概一米六的个头,身材姣好,一头乌黑浓密的披肩长发,还特意留出左右两绺,从后面挪至前肩上。
她上身穿一件红色针织薄毛衣,下身一条黑色雪纺裙,一双网球鞋。从衣着、眼睛以及眼角周边那近乎光滑的肌肤,能推断出,这个女子大体三十岁上下。
她走至我前面大概十来米,突然又止步转身,盯着后面,继而眉头一蹙,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
原来后面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正懒洋洋地坐在一辆永久牌四轮儿童车上,一面借由双脚让车在地面上缓慢移动,一面用其稚嫩的童音喊着“我想回家”。
“你快一点啊,不要那么慢。”红衣女压低嗓音似的喊道。她的声音,略带几分收敛,仿佛少女的羞涩。
“可我就想回家。”小男孩话语中带着倔强,可这倔强又显得无力。他边说边转头,往远离红衣女的方向而去。
红衣女看罢,小步向前离去,而小男孩则开始往反方向缓缓地踩动自行车。
眼看吓唬无果,红衣女快步折回来。
“别走了,我们去买奶茶喝好吗?然后就在商场稍微逛一会儿就回去好吗?”红衣女作哀求状。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听得不很清楚,两人到底还是往商场方向去了。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西西弗书店,寻一本心仪的书看看。
由于店门刚开,店内除了整书的员工,只有寥寥几名顾客,喇叭正放着宫崎骏动画里的音乐。
在靠近门口的摆架上,我取了村上春树的《神的孩子全跳舞》,然后径直走向凭窗的一排座位。
座位数有限,大概只五六个,且座与座相隔甚近。此时尚早,因此刚好还剩一个空位。
空位右边,依然是那个自带几分书生气的瘦老头,还是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纹丝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读着什么。
而空位左边,竟是刚才那位红衣女,她同样俯头正读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却没看到那个小男孩。
我将长桌底下的木椅往外挪出一点,然后坐了上去,顺手将刚买的爆浆冰淇淋麻薯和海盐蛋糕放在桌上。
红衣女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将她的手机从靠近我的桌面位置收了回去,腾出一丝界限感。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那是某种花香的味道,喷洒量仅以可闻及为度。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书桌上,白色的纸张倍加光亮,这样的上午竟令人有些心旷神怡。
书中的前序里,提及了本书是以1995年日本泡沫经济及沙林地铁毒气事件为背景的。这应该是个有意思的题材,或者说它具备还原当时的历史氛围或历史参考之类的价值。
前序还未读完,在我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各位。”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这是一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小伙子。“由于近期疫情的关系,书店规定,公共区域不宜久坐,望请理解。”
“请问那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就得走的意思?”红衣女随即问道。
“你们可以在这读会儿书的,但不要太久就行。”
“好!”红衣女转头后又叨咕道:“好不容易想看点书还得顾这顾那的。”这话也不知是自语,还是在和我说。如果我以沉默回应,总不够友好。
“是啊,我也一样。上一周班,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还要被疫情搅和了。”我故作抱怨。
“是,我也一样。你也经常来看书吗?”
“呃,不算经常,上次来大概已经是三周前了。一般选择在家看电子书。”
“电子书是好,可我还是喜欢纸质书。读书读书,有时读的是心情。纸质的东西,总是沉甸甸的,像是一大摞知识,读完就是你的了;书本身还可作收藏,是你知识的某种凭证。不过电子书,读多少本似乎都没有那样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这么说你明不明白?”
“大概明白。想必你家里一定很多纸质书籍吧?”
“那倒没有。在这个大都市,房租可贵咧,工资却不见得高多少。我与老公租了一个一居室的屋子。光我的东西就已经占了屋子五六成的空间了,算上我老公和孩子的东西,那我们真是没有放过屋内任何一个角落。我喜欢书籍,但那到底不是生活必需品,因此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腾出来了。有时想起这点,我也很无奈,这种感受你懂吗?” 她的嘴唇不时地往旁边一扭。
红衣女仿佛活在不被理解之中,因此每每长篇大论一番,总不忘反问一句“你懂吗”。她说的那些话仿佛是某种烤着枷锁的灵魂的呐喊。
“我想我懂。哦对了,刚我看到你还带着你的孩子,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不过现在他去哪了呢?”
“呃,被我打发在那边的孩童书区了。小孩子嘛,大概都喜欢些奥特曼,喜羊羊之类的玩意儿。事实证明我猜得没错。”红衣女像卸去了身上千斤重的负担一般。
“有了孩子确实会麻烦些,自己的时间会被压缩,对吗?”
“现在我不论做点什么事情,都得利用碎片化时间。这意味着我的生活已被大大小小的事情挤满了,不留一点缝儿,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如果可以,真想晚几年再生孩子,或者,干脆不生了。”
“当时没有太多考虑就生下来了吗?”
“也不是这样,说没考虑未免不妥,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或者说那时从没想过要做选择题。总之,就不知不觉生了。很难说清的。”
我看着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随风飘舞的木棉花的棉絮,陷入沉默。外面常有路过的时尚男女经过书店时往里面扫一眼。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把她的话当做是一种情绪输出而不求回应的语言。
她觑了一眼手机。她的手指纤细瘦长,她的身材也丝毫没有因生育而走样。
“嫌孩子麻烦的,大有人在,他们虽觉得大多数时候,孩子是个负担,可每当想起快乐的回忆时,似乎那些痛苦与不堪就自动被消化了。”
“至少我不会。红衣女抿了一口咖啡,“普通人只是没什么个人追求罢了,当工作和家庭都有了,突然就失去了人生目标,一种无力的空虚感接踵而来。孩子在这时候刚好可以充当一个调和剂,意思是说让你有事可做,你要为了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为了孩子的未来而操心奋斗。说到底孩子不就是起这个作用嘛。”
”不由得使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小说。”
“哦,怎么说?”
“他在《挪威的森林》里面讲到主人公与一女子幽会时,问及她的家人。女子说她的母亲已逝,父亲丢下她和姐姐,只身一人去了乌拉圭。且当母亲去世时,父亲说了一句话让她难以忘怀。”
“什么话?”
“大概难以掩饰丧妻的苦楚,说的话是:如果能以女儿的命还你的命,我一定愿意这么做。”
“呃,和我们的谈话有关系吗?”
“可能没有关系,只是觉得不是所有人都把孩子放第一位的。就像文中的这个父亲,有自己的想法,独自去乌拉圭,且后面也没怎么联系自己的女儿们。倘若按照世俗的角度来看,这样生儿育女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是不是?”
“大概是吧。”红衣女又低头瞧了一眼手机,头发自然地垂下并遮住了侧容。
她用手将头发掠至耳后,思量一番后,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就信教吗?”
“不知,可否请教?”
“人总是有理想的,可当现实再触碰不到理想的时候,人就开始懊恼追悔,于是有些人开始尝试信教,天天念经,等精神世界得以重铸的时候,终于有些获得重生的感觉了;信教的人尚可以通过他们的上帝换取救赎,那不信教的人怎么办?只能生孩子咯,把孩子看作自己的延续,并试图像艺术家一样对自己这个作品进行雕刻和求精。”红衣女这番言辞尤为犀利,仿佛早就演练多遍,且声音里好似藏着一把尖刀,容不得任何质疑。
“我很认同你说的。”
红衣女突然挺直身板,“理想与现实往往也不可脱离。当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望尘莫及的时候,人并不会因此而舍弃理想,完全接受现实,毕竟人无法回到禽兽的标准上来,因此他们将理想寄托给自己的孩子,希望代自己完成他们的未竟之志。虽然这么说难免消极了些儿,可事实如此。”
我内心一怔,而后点头微笑,露出一副首肯心折的神态,脑海里却冒出那小男孩天真的样子。
眼望窗外,天光的颜色更亮了,云朵已消散殆尽,太阳开始明晃晃地烘烤着路面,仿佛能看到不远处那被灼烧而扭曲的空间。
红衣女觑了一眼手机手机,接着从座位上起身,并说道:“和你交谈很愉快。”
“我也是。” 红衣女完全站直后,又将那自然下垂的几缕发丝撩至耳后,徐徐离去。
她的背影俨然一副精致少女的形态。她身上仍保留有少女的某些东西,或者不妨称之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潇洒一类的东西。这与我印象中已为人母的妇女——那些身型臃肿,不拘体态的女人——实在大相径庭。
宫崎骏的音乐还在我耳边打转,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之中,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自己仿佛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我开始思考红衣女的那些话,构思她的经历......
记录于2022年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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