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

南方小镇

【一】

离开的时候天下着小雨。暮春时节的小镇，整日弥漫着一股雾气，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都看不真切。连续几天的绵绵细雨。小镇在雾色里，显得有些倦怠，半睁着眼睛。有一张美丽忧伤的侧脸。

他已经不再注目这样的景色了。

道路两旁是宽阔的田野，翠青的秧苗上，漾着露水。鸣虫的叫声传来。湿润的空气。更远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在水气氤氲中明灭不定。

是这样的，散发着江南潮郁气息的景色。

他只撑着伞，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两步。他认真地走着，仿佛一失神，眼前的人，就会在某个拐角处消失不见。他十分用力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

父亲穿着黑色的外套，背脊微微下沉。撑伞的姿势有些僵硬，另一只手提着沉重的行李，血管突起。原本暗黄粗糙的皮肤，因此显出一丝生机。已经没有光泽的皮鞋，踏在坑洼的水泥路上，时不时溅起水花。

他感觉眼睛有些发酸，微微别过头，看见脚下的路延伸出去很远。烟雾笼罩好像没有尽头。

【二】

那时候他工作很忙。每天清晨五点半，早早地起床。在小镇天光还未破晓的时候，离开家门。骑着一辆，九十年代末的老式摩托车，去附近的村庄做工。

他是小镇上有名的木匠，很多人都请他做工。

人们都说，他有一身好手艺，为别人做了无数栋房子，也没给自己做起一栋。

他也知道父亲手艺很好。在那所昏暗潮湿的房子里，他在每一个角落，看见父亲敲敲打打的影子。

这座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有一丝不苟的浅青色墙面。长石条的笨重门阶。伸出屋檐下，是灰白色的斗拱。它就这样在小镇上站了十几年，凝重而沉寂，像房子里的人一样。

每一次，他推开那扇棕褐色的木门，忍不住来回摩拭。那些精雕细琢的图案，嵌在镂空的门板上。山羊和梅花鹿，象征着吉祥和美满。水泥铺就的地面，粗糙而干燥。

他走进去，抚摸每一根梁柱。因为刷上了透明的油漆，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他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与墙体相连的神龛，和壁橱，每一个凹痕的延伸，都出自父亲之手。洁净而精致。

在十年前，这算得上是一座阔气的房子。而很久以后，它只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仅仅只是，记忆里。

【三】

好像这样走了很久。一条从家门口通向遥远的路。他丝毫没有感觉疲累。因为他知道，总会抵达一个地方，他们各自停下脚步，不说话，然后挥手告别。

雨渐渐地停了，他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细小的雨珠。跟上父亲。

父亲看见他跑过来，转头对他说：“前面就到集镇，你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

他看着父亲，刹那失神。那个背影转过身来，用了时间和岁月的力量。脸颊微微下垂，浑浊的眼睛里，隐隐可见的坚毅。嘴角张开又闭合，然后沉默。

他点了点头。

【四】

日暮黄昏他会回来。

他听见父亲熟悉的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小跑着激动地去开门。看不出父亲脸上是否有疲惫，只是很多次回家后，他与父亲并排坐在电视机前。跳动的画面和黯淡的荧光，没有话语。父亲一只手撑着头，渐渐睡去。

回家后，他会缠着父亲给他出一些简单的作业。父亲上过几年高中，认得很多字。只是当时的他不明白，在七八十年代上过高中的他，是怎样开始从事木匠职业的。年轻时期的父亲，在他心里始终是一个迷。

他渴望了解父亲的过去，并想像过，在某一个夜晚，在昏黄的荧光里，在电视机跳动的画面前，沉默的父亲终于拉开嗓音，同他聊起那些逝去的年华。

而他转过头，只看见父亲半闭的眼，眼角渐渐深陷的皱纹，和隐约的白头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或许是父亲喝醉之后，他从一些只言片语中，窥见父亲零散的过往。

从前的父亲当过村长，村里大大小小的事由他过问。后来，村委会通知，镇上要调他过去，家里人很高兴，但父亲拒绝了。

那时他三岁，还穿着开档裤，时常挂着一条鼻涕，小跑几步就要摔倒。

现在的他十七岁，昏黄的灯光下，渐渐坚毅的面庞。听父亲微醉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往上爬，是我看不惯那些人的嘴脸，点头哈腰拉下脸做事，是我这种人学不来的。

于是，他想起自己还有一门好手艺，便辞掉了村长的职务，把日子平静地过到现在。

慢慢地他又发现，父亲也写得一手好字。他学父亲握笔时的姿势，不管是铅笔还是毛笔。但那种沉健苍劲，他永远都学不来。

在那些零落的话语中，他知道了父亲还学过笛子和二胡。可他几乎没有在人前展示过这些，他只热衷于他的木匠手艺，日复一日，不知疲倦。

他时常惊异于父亲的这些技能，也时常惊异于，这些技艺，是如何在岁月无声的流逝里，消失殆尽。

【五】

雨彻底停下来，倦怠的阳光从云层跌落。

他先父亲一步，踏进了水雾迷朦的小镇。就像，踏进了一个幻影交错的梦里。

熟悉的错觉。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这也是小时候，父亲常带他来吃的地方。父亲像往常一样，让他点菜，喜欢吃什么点什么。而车站就在这附近，他知道，吃完这一顿饭，这些记忆就要慢慢消失了。

车站里人不多，也是老旧的车站，老旧的公交。地上有坑坑洼洼，积满一滩滩水。现在时代变了，自己长大了，父亲也渐渐老了，没想到这个车站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小镇也将渐渐不是小镇，一栋栋高楼盖起来，一家家商铺开起来，小镇就要变成大镇了。

慢慢地，父亲发现无事可做，因为十里八乡的房子都盖好了，他也多多少少经过一些手。

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为了生活。

一辆车开了过来，父亲招手。他目送他走过去，眼泪突然流下来，他跑过去，趁他上车之前。

“记得，早点回家过年。”

爸，记得早点回家过年。

他转过身去。

作者：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