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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酒宴的过程中，我突然又发现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我对眼前“发生过的事情”丝毫印象也没有。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是个失忆的生物体，“曾经”于我而言完全陌生，“未来”之于我更是无法产生共鸣，眼前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我的事情”，分明不像是属于我的，然而画面中的那个女孩确实是我——人类的那个我，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我不是像个失忆的生物体，我，是真的失忆了。得出这一惊人结论时，我的心情低落了片刻，但瞬间便由低落转为激动。
稍稍克制情绪，强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理性组织语言，我将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小丑鱼。“小丑鱼，其实……其实在我回到我们的海洋，哦不，在我醒来的那刻起，我好像就已经忘掉了我人类时的记忆，是全部的记忆哦，真的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所以，醒来的时候，当我看见自己的尾巴变成了两根像是木棍的奇怪的东西时，我竟被人类的自己的样子吓坏了，哭着闹着要去找我的鱼尾巴。小丑鱼，我觉得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到这儿来收集记忆呀，反正我都忘掉了啊！”
“真的吗？”小丑鱼向前游动几厘米又游了回来，若有所思，“也许……也许是暂时记不起来吧。但我们还是不能马虎，必须把你人类的所有记忆收集起来处理掉才行，毕竟转化只有一次。”
“转化只有一次啊？”我惊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转化的次数，好像未来的自己还可能需要转化似的。
“对呀，只有一次。这……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小丑鱼问。
我点头。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是忙糊涂了，竟忘记告诉你这么重要的消息了。”小丑鱼满脸愧疚。“但是不要担心，你会成功转化成鱼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说，“补习这一年的记忆好像收集完毕。那……接下来我们该去收集哪一年的记忆了呢？”
“全部！”小丑鱼答道，“从你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记忆。”
“啊，全部！好艰巨的任务！听起来好像很费时间似的。”想到还要游过那么多的路，看那么多即将与我无关的画面，我突然就没了力气。
小丑鱼朝我眨眨眼睛。“别担心，这次收集记忆的形式与先前的有些不同哟，我们不需要费力气去寻找，你的记忆自然就会汇聚过来。而且，我们将以你曾去过的城市为单位，你呢，可以在一边休息休息，也可以随便看看你感兴趣的人类的记忆，看看人类的日常生活、小情趣，我呢，负责帮你找到城市里藏有的你的记忆。总之，这次的记忆收集用不了多少时间的。怎么样？”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呢！”我的兴致成功被小丑鱼激活。
小丑鱼欢快地在水中游了个圈，轻轻吐出一个气泡，气泡原地翻滚数秒，很快停在与我和小丑鱼有些距离的地方，但还不至于脱离我们的视线，只是影像比较模糊。我好像看见那个气泡正在水中匀速膨胀，气泡本身也在膨胀的过程中有了颜色，先是由透明转为白色，然后出现了各种流动的条状蓝色：天蓝、宝蓝、海蓝、藏蓝……接下来是各种飘飞的叶片状的绿色：荧光绿、黄绿、淡绿、碧绿、墨绿……色彩种类以及相对应的图形还在持续增加。当气泡外围延伸到我面前时，气泡已变成彩虹般流动的光球，很是漂亮。我想再仔细看一眼面前的光球，数清它到底由多少种颜色组成。然而，触不及防的是我竟亲眼看见光球裂出一道小口，那个小口跟随气泡的膨胀不断向外扩张，朝我和小丑鱼逼近。一道极强的光亮刺入眼眸，双眼所见全然空白。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旋转，无数条水流朝我冲刷而来，自嘴、眼、鳃、鳍、鳞，直到尾部，凡是裸露在外的身体的每一寸皆未幸免水压的冲击。
当旋转停止，水流停滞，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空荡荡的玻璃球内。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倒是被映照在玻璃球表面的我的样子所吸引。深蓝色长条花纹镶嵌在我艳蓝的身体上，大大的宝石般的黑眼睛隐藏在深蓝花纹的两个端点，鳃部周围有些淡淡的黄色，上下鳍似水草般飘柔，又似修剪过的草坪，很是整齐，我的尾部蓝黄相间，像支精致的小彩旗，每当我摆动鱼尾时，那支小彩旗就会跟随我左右摇摆，有趣极了。原来，我是一条蓝色的热带小鱼，真是美丽！
“被自己的外貌吸引了吧？”沾沾自喜之际，我好像听见了小丑鱼温柔的声音，“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条美丽的鱼，当我们跳进这片蓝色水域，你恢复鱼的模样时，我发现你真的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鱼都要美！”
游转身子。对我说话的果真是小丑鱼。我就知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也不弃。“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像镜子样的大大水晶球，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游到小丑鱼的身边，这才注意到悬浮在小丑鱼前面的彩色水晶球。“哇，这个水晶球好像更漂亮呢，它是干什么的，小丑鱼？”
“这个？为你放映电影的！”小丑鱼神秘一笑，对着彩色水晶球轻轻一吹。彩色水晶球瞬间苏醒过来，我看见水晶球上的色彩或聚集或散开，拼凑出一幅幅画面，画面里面的声音像是自动过滤了似的，很是清楚、干净，没有半点杂音。
小区内，一孩童拉扯母亲衣袖索要零食，见母亲并无购买之意，孩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端庄的母亲嫣然一笑，声音柔美细腻，却不失严厉。“要零食可以，但你现在必须给我站起来，把眼泪擦干。我要数一二三了啊。一，二……”
孩童不太情愿地站起身来，掳起外衣擦拭眼泪，结结巴巴道：“妈……妈妈……吃……吃的。”
母亲果不食言，很快为孩童买来想要的零食。孩童接过零食，打开包装袋，快乐地将零食往自己嘴里送。不多时，孩童似想到了什么，伸手拿出部分零食递给母亲。“妈妈，妈妈也吃！”
母亲摇摇头。“乖，妈妈不吃。这包零食呢，是妈妈奖励给你的，因为刚刚我们家宝贝自己爬起来了，自己把眼泪擦干了，很棒哦！”母亲竖起大拇指，逗得孩童咯咯直笑。
“孩子，你已经是小小男子汉了，身为男子汉我们要做到些什么呢？”母亲问。
“要顶天立地！要坚强！”孩童答。
“那男子汉不能干什么呢？”母亲又问。
“不能哭。”孩童答。
“那宝贝刚刚的行为是不是很不像个男子汉呢？”母亲接着问。
“恩。”孩童低下头，又扬起头，“妈妈，我是男子汉，我以后不哭了！”
母亲会心一笑，轻轻亲吻孩童脸颊。
我也会心一笑，觉得这对母子很是有爱。其实，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居住的城市，正是我生长了十多年的地方——圣井。那个小区我定是去过多次，因此有些印象，觉得亲切，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马路上，一老者右手拄杖，左腕挎一竹篮，篮内装有老者大早上购得的青菜与三四两瘦肉。此时，老者正要走去马路对面，无奈车往车来不便穿行，老者只得久久站在原地独自等待。
“老人家，您是要过马路吗？”一年轻小伙偕同一秀丽姑娘走到老者面前询问道。
老者点点头，略显焦虑。“是啊，是啊，可是路上的车太多了，我的腿又不太好使，只能在这等车少些再走！”
“老人家，不如让我们帮助您过马路吧！”年轻小伙说道。
“是啊，是啊，这地儿车多，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是让我们扶着您过马路吧！”秀丽姑娘接着说道。
马路上，一老者正在缓缓前行，左手由小伙挽扶，右手由姑娘牵着。通行的车辆自觉放缓速度，整齐停于路上，为老者让路。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发自内心地为他人着想，助人脱困，世界自然和谐。人心本是这般善良。这座城是西泽，我是认得的。
荷塘边，女孩摆出经典剪刀手，站得笔直，笑得灿烂，女孩父亲蹲于女孩左侧，环抱女孩，黑框眼镜下同是笑眼一双。“咔擦”一声，画面定格。
女孩跑出父亲怀抱，奔向拍照的母亲。“妈妈，妈妈，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吧！”
女孩母亲半蹲下身，将相机递予女孩，温柔说道：“很漂亮！”
女孩痴痴地看着照片，问向身后的父亲：“爸爸，这个学校叫什么名呀？”
“清华大学呀。爸爸刚说过的就给忘了，你这个小脑袋瓜哟！”女孩父亲敲敲女孩脑袋，满是宠溺。
女孩笑着朝父亲吐吐舌头。“爸爸，这个学校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喽，这可是我们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哟！”
女孩看见父亲竖起的大拇指，拍拍胸膛，骄傲地说道：“那好，爸爸，妈妈，长大后，我要到这所大学来读书！”此刻的女孩，就像是个小大人。
“好，好，好，我们家暖城真有出息！”
暖城？不就是我吗？听见画面中父亲喊出女孩的名字，我的心确实震了震，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失于心理准备。“我，明明是在看别人的生活，怎么还是看见人类的那个我的生活了呢？”就是这样的没有防备，出乎意料的心理活动。不过，这样的小女孩，也就是人类的我，我真的很喜欢，同样的，人类的我的爸爸妈妈，老师朋友，以及所有的我见过的没来得及见过的，我都很是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
时间一点一滴有序流淌，看似缓慢，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促，虽是急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北京，西泽，圣井。生活在人类世界十多年的我似乎仅在这三个城市留下过脚印，许是学业太忙还没有时间出去游玩的缘故吧。但这三座城市已然如此美丽，我的生活如此美丽，想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也都是幸福快乐的吧。如此便好。
满心温暖，我悄然闭上双眼，用尽全力摇动尾巴。我用意念成功回到了先前的那个酒店，我在酒店中来回游动，焦急地寻找那些熟悉的身影，并一一亲吻他们的面颊，凉，陆子夜，楚楚，吴竟成，沈彤，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最后的最后我停在人类的那个我的面前，久久盯看，然后向前微倾，我在那个满脸幸福的我的左脸上留下深深的一吻。我预感到自己就要离开这个装满我人类影子的蓝色水域，我预感到自己即将忘却曾经的一切，这里的一切，我预感到今后的日子里我将以一条鱼的形式存在在海洋之中，一条完整的、自由的、真正的快乐小鱼。我将最后一吻视为道别，我与我的道别；我还在吻中加上了祝福，我对我的祝福。
悄然回眸。最后一眼，是人类的我灿烂美丽的笑容。匆匆转身、游离。我和小丑鱼终于离开蓝色水域回到了我们的海洋。
我记得我们来到蓝色水域前的情景，记得我们跳进蓝色水域又从水中出来，欢快回到竹楼的情景，但我偏偏记不起发生在蓝色水中的任何事情了，我真的忘却了蓝色水中的所有画面。小丑鱼告诉我，我已经成功转化成了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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