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中由程蝶衣扮演的虞姬最后假戏真做，自刎在舞台上，三千多年前的虞姬也是自刎在乌江边的，鲜血漫地，映红了霸王的眼，渲染了霸王风尘仆仆的衣角，虞姬最终死在了霸王的怀里，血汩汩流淌，在霸王的胸前，成了一朵最耀眼的莲。而今，虞姬又一次选择了死亡，死在霸王段小楼的怀里。
张爱玲曾经说过，死是虞姬人生最完满的句号，也是她最美的选择，如果不死，她或许只是他三千粉黛中无颜色的一朵宫花，寂寞红，闲坐说霸王；她或许只是他璀璨王朝的一颗夜明珠，在黑暗的时候在宫殿发出幽幽的光；她或许只是他宏图伟业的一点装饰，英雄美人的一种锦上添花，可是霸王失败了，所以虞姬选择了死亡，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再一次死了，死在京剧的舞台上，死在《霸王别姬》里，她们终究是别离，任是时间也改变不了什么。程蝶衣死的时候，带着一种悲壮，一种凄怆，一种依依惜别，可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那种神秘的死亡力量的吸引，那种“奈若何”的悲壮回荡在舞台上，经久不绝。
舞台上的程蝶衣死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天空漫天飞舞着彩色的蝴蝶，仿佛在悼念，又仿佛在追忆。还有簌簌凋零的花瓣，在舞台上飘落，我依稀听到他们哀哀地浅吟低唱，如一曲《广陵散》，之后成为绝响，其实我一直希望程蝶衣是死在舞台上的，因为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是一种幸福，他们最悲痛的莫过于你的衣袂还在舞台上，但观众的目光早已不为你而停留。一个演员最害怕的就是叫落，他们如一只鹦鹉，一旦叫落，那他的艺术生涯也就结束了，所以当一只鹦鹉叫落的时候，也是它封喉的时候，此生再不歌唱。可是当程蝶衣真的以这种方式死在舞台上的时候，我还是哭了。
然后我想起王国维的死，死在美的理想里，死在美的不能实现里。程蝶衣死在艺术的美中，当这种艺术不能按它该有的性灵抒写的时候，他选择了死亡。舞台上的程蝶衣爱上了她的霸王段小楼，可是舞台下的程蝶衣却只能是霸王的兄弟，他们的爱为世俗所不容，可是我真希望是相爱的，因为其实他们内心是深爱着彼此的，如果深爱，就相爱吧，管他世人如何想，毕竟没有人能代替他们生活。
内心真希望他们是相爱的，他是她的王，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只要两个相爱的人是爱着的，别人都无可置喙。但段小楼却娶了菊仙，一个女人，他们不能相爱的原因，只是因为程蝶衣他是男人，为此程蝶衣的爱找不到了皈依，当程蝶衣看着段小楼和菊仙相爱时，心里是痛的，他像个被夺走所爱的小孩，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小小的埋怨，那时候的程蝶衣很无助，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为了救段小楼，程蝶衣给日本人唱《牡丹亭》，事后段小楼打了他，因为他给日本人唱，因为那些民族大义。其实程蝶衣是个很纯粹的艺术家，他只知道唱他的戏，有人说艺术家都像小孩，他们有一颗童真的心，他们甚至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没有政治恩仇，没有功利市侩，他们只是一群最纯粹的最无辜人，却总是受到生活无缘无故的伤害。抗战胜利后，有人揭发程蝶衣给日本人唱戏，是汉奸，卖国贼，将其拘留，一直支持程蝶衣的袁四爷为将其救出，让程蝶衣说假话，但那时的程蝶衣只说了一句话：那个日本人是真正懂京剧的，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京剧就传去日本了，他不管你是什么国籍，只要你喜欢京剧，只要你真正懂京剧，他就可以跟你成为朋友。而且他可以为了这种懂，这种知己难求，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程蝶衣一生是活在戏剧中的，从小他就扮演女子，其中有一段戏词“我本是女儿郎”，程蝶衣老是记不住，可是在经受了不知多少担惊受怕的挨打，以及同伴多少恶言相劝，他终于记住了，可是从此他就活在戏中了。戏成就了他，他也成了戏，从一而终。段小楼曾说，不疯魔不成角儿，唱戏可疯魔，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活人堆里，咱们可咋么活啊？段小楼拒绝了程蝶衣的爱，当时的程蝶衣近乎苦苦哀求，可是段小楼还是没有为他停留，其实直觉上我觉得段小楼也是爱程蝶衣的，只是他能认清现实，更世俗而已，可是内心深处，我其实真的希望他们在一起，共同感受日月清风，共同抵挡风刀剑霜。
人人都是戏子，在世界这个舞台上，而且我们都不只一张面具。有人说，上帝给我们创造了一张脸，然后在现世中，我们自己再给自己造合适的面具，或许吧，我们都是脸谱化活着的人，只不过有人长袖善舞，有人犹抱琵琶，有人却只是个提线木偶。很多人活着活着就会渐渐记不得自己当初的脸，记不得上帝给自己的那张脸，生活中其实我们都是一直在丢弃旧的脸，去寻找合适的面具的过程而已。
戏剧的宗旨就是从一而终，为此程蝶衣喜欢了段小楼一辈子，他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天，差一个小时，差一分都不算一辈子，他为了从一而终坚守着这一辈子，死在舞台上。在舞台上的程蝶衣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充满了魅力，自古宝剑酬知己，英雄配美人，其实在舞台上的程蝶衣才是真的，又何必去想那么多。
戏院里的那些昔日的角儿曾说过，要想成角儿，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当有一天他们都成了角儿，可是程蝶衣就再也不是程蝶衣，她成了虞姬。虞姬是离不开霸王的，所以在舞台上的程蝶衣才是幸福完满的，因为可以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可在舞台下，他却得为他的霸王娶了别人而埋怨赌气。
其实人活一辈子，过的是自己的生活，看的却都是别人的风景，到最后才发现，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正如席慕容在《戏子》中写道的“戏子在舞台上，演绎的别人的故事，流的却是自己的泪”，程蝶衣一生都在舞台上，为此，他流尽了人世最后的一滴泪，真切地活在戏中，为戏痴狂，为戏疯魔，同戏里的人的一同悲喜，一同死亡。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属，此情非你莫有。虞姬再一次死在了霸王的泪光里，死在盛满美的光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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