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生如梦
森森夜暮里，港口诡异得像深邃黑洞，纠缠着涛声鸥吟，洞口拉响遥远而来海轮嘶哑的鸣笛。天空非要在这时下起细雨，整个海面都下着雨，把海和天刷白，把时间也停驻。
褪色的口岸立着一个男人，他衣着简陋，神情肃穆，肃穆中仿佛透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可那一双手却牢牢禁锢在沉重的铁链下。
就在他不远处，一个女人面朝大海，眼里满是泪，混着雨不住往下落。 她凝神望着大海一动不动，就好像那样能将海看穿，就好像她知道，在海的后面，有时空的黑洞。
“大海是不是睡着了，风停了，哥哥你听，它连悲喜都没了。”她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话，以一种压抑着的悲泣。
男人转身看她，隔了朦朦胧胧的雨，她的脸并不清楚，可他却知道，知道她一定满脸是泪。沉默，他只好以沉默应答，也想伸手替她把泪抹掉，想触碰她湿透的长发，她冰冷的手，冰凉的脸颊。海风穿过一艘艘泊岸的船吹过来，雨让海风打在脸上，像森寒的刀刃。他想起一些过往，她求他赖着他，要他替她擦掉眼泪，他从不肯，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直以为那些无关紧要的，现在想来，已经难再为她做到了。
这是一段平凡的爱情，古老的桥段，爱情产生在法国大革命前的社会动荡里，当启蒙运动思潮敲醒了一颗又一颗向往自由的心，爱情来的比任何时候更加热烈诱人，任性相爱的人不知不觉就赌上命运。看似悲伤的结局或许又将另一程开启，谁又知道呢？黑洞尽头是什么。在被黑洞吞噬之前，去看看那些他和她相爱的日子，去看看他们真实而温暖的爱情，那些已经过去的，不会再重现的一幕一幕.......
那是1750年冬天，巴黎的一座庭院里，一个25岁名叫夏洛特的女人正和女仆们一同收拾居所，一箱箱敞开的衣物七零八落躺在门廊角落里，书桌上，地上堆放着各类书札，其中一个方形的纸箱被单独阁在架子上，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已经翻皱的乐谱。
练琴是夏洛特一直上心的事，并不表示她对音乐有多少研习，她喜爱音乐，可音符始终与她留有若即若离的距离。
夏洛特在屋子来来回回踱步，几次想催促又未开口，实在想快点儿结束乱糟糟的局面。她从桌上随手抽出本书，躺在靠椅上翻看，怎么也看不进心里。假如整整一天都不能给她时间独处，哪怕什么力也不出，光是看到人影晃动，听见各种声音也会感到疲惫。
她索性合上书，合上眼皮，一动不动躺着，过去的生活在她眼前交错浮现，画面都长不过几秒。随后又看见巴黎的街道，看见夜晚属于城市的灯火，明明晃晃摇摆着，形成朦胧的光斑。这座城市，她已经离开十几年，即便是离开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大部分的记忆也都在乡下。那时很穷，乡下有水车有磨坊，有妹妹，那时也最盼望进城，城里有好看的灯火，有打扮明艳的女人，还有她们的母亲......
夏洛特想到这些，立刻睁开眼睛坐起，她感到不应该让这样的情绪侵蚀自己，可就在内心挣扎的几秒，一缕酸楚游进心里打了个结又滑落飘远，夏洛特伸手捋了捋头发，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这天，她回法国才几日，择了一处落脚的宅院，从此便在巴黎有了自己的家。
镜头又拉回到刚刚海岸处......
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说，“昨天梦里，我看到了更年轻的你，看到你十五岁，二十五岁的样子。你突然又变成不满十岁的孩子，像我们自己的孩子” 说话的正是两年后的夏洛特。
男人被铁链拴住的手抬起又放下，他的眼睑垂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他惯有的倔强容不得显出悲伤。他走近她，将海风吹裂的唇轻轻贴在夏洛特沾满泪的脸上，他竭力控制着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感受着她泪水的苦涩，风干的唇让泪浸湿。
她已经无法承受绝望在心里撕扯，忽然抱紧他，她心疼他，从来都心疼。靠港的鸣笛更近，警醒最后的最后，她不信，甚至还在乞求出现奇迹。泪水和雨也越来越沉，她全部力气压在他肩上，似乎这样就能和他的身体融在一起。这副结实的身体，硬朗的骨骼是多么熟悉，不能，她不能就这么失去，不能忍受他一个人的前路，不能，她早就决定陪他生生世世，小心翼翼保护好他的倔强，他会冷会疼会把一切无声地承受在心里，她哪都不能去。
可雨越来越重，她感到紧扣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沉，眼前一切变得模糊，像要逐一消失，她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突然间，她清醒得觉知到，很快他也将消失。深深地呼吸，她去试图寻找他的唇，像往常般温柔探入，热烈地吮吸，一股腥甜的液体在舌与舌之间漾开，来自他的腥甜瞬间给了她无限满足，这一刻，天昏地暗，世界化为乌有，浮生如梦，生和梦不是同一个字吗？
浮生如梦。梦的时间退后两年。
1750年冬，夏洛特新居里，佣人们收拾的工作仍在继续。因为英国时住在郊外，习惯了田园，就在离巴黎闹市稍远处选了一处宅院。院前的扇形广场差不多容得下七八辆马车，院墙四周是林荫道，两旁树木正值盛年，繁茂的枝叶越过院墙，夏日能遮盖住整条小径。秋冬，成木的枯枝列着队耸入云中，夏洛特喜欢进出庭院时都能见到这旷远的肃穆，屹立不屈的气势能给她保护，而黄叶恰好铺满花圃和小径，松松软软的，暖色一路衬着枯树，宁静蔓延进心里。
她打开壁炉旁琴盖，随意敲下一串音符，调子和屋子闲式的洛可可风格辉映。巴黎已不再有上世纪巴洛克的庄严，处处表达奔放自由，被洗练过优雅的风流，整个法国的“风流戏场”已经歌舞到了极致，轻浮和朝气同在，新思潮的崛起和顽固腐朽的宗教分庭抗礼。
正如巴黎冬天，天气晴朗女人便会穿上裙子，颜色缤纷的棱纹布，叠着蕾丝花边的连衫裙，把她们优美的颈脖若隐若现地藏在绣花衣领里，丝光长袜把匀称的腿紧紧裹住。赶着一场接一场沙龙，宫廷和贵族，一个个盛大又明快的欢乐场。
夏洛特嫁到英国才13岁，她母亲是英国人，叛离了显贵家族为的是爱情，放弃爱情又是为回头寻找富贵。夏洛特不记得自己感受过母爱，从来没有，可她却像商品一样被嫁给母亲的表舅，一个无论辈分年纪都能做她爷爷的有钱公爵。老公爵现在死了，她得到四分之三遗产，并用一笔钱贿赂法国驻英使馆，顺利把原本属于英国的一切带回巴黎。
不知不觉女仆们让整个屋子有了家的亲切，只剩夏洛特和琴架上一盏烛台，这是她在法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夜晚。这时从前厅进来一个男人，他将屋里的烛台依次点燃，夏洛特没有回头看他，似乎很肯定是谁。男人挪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弹奏起他们最熟悉的旋律。
“亲爱的夏洛特小姐，可否邀您共进晚餐？” 男人的手在琴键游走，微侧过身看寻找夏洛特的眼睛，姿态优雅。
她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顿几秒，似笑非笑，又将注意力移回指间。
男人继续说“ 通常你这个表情说明心情不错”，他起身来到她另一侧，手伸向她，“请吧，美丽的小姐”
“兴致这么好，来我这干嘛，第一天有了家，不想出门。”她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所以要为你庆祝，今天只有我们俩” 男人强调。
“”来巴黎哪天都像庆祝，耗在我这不如去找那些刚搭上的贵妇，也练练法语。”她移到窗户前，深深吸进初冬的凉气，“已经让安准备了晚餐，要是没安排就在这吃点”
男人走到她身后，脱了大衣給她披上，“你不知道自己不可以着凉吗？”
夏洛特虽然背对着他，当感受到大衣的重量时，暖流从她心里经过。
男人的手落在她肩上，不着力道，追随她视线望去，天空灰蒙，灰蒙中泛着鹅卵石的白，半个月亮悬在枝上，半月也是淡淡的白。暗夜即将穿过庭院，穿过平屋的几扇窗户来到，窗外，树枝以下尽被挡在墙外。四周，寂静无声、
“住这太偏僻，夜里不安全” 男人说道，斩钉截铁。“先住下，房子我接着找。”
“这里安静，我喜欢，别折腾了”
“你安心调养身体，需要什么让管家来找我，一切邀请替你推掉，过一阵满足了他们好奇心就清静了。“ 他扶她的肩，缓缓转向自己，低头看着她，满目认真。
“好” 她点头
一个待夏洛特至亲般的男人却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他叫莱斯利，陪夏洛特从英国来。挺拔的站姿，举手投足间神态可以想象得出他对自己十分自信，同身型一般高挺英气的鼻骨，澈蓝深邃的眼睛如同夜晚透亮的宝石，镶在优雅神秘的贵族气质里。若是可以，光凭这份容貌就能奴役多少人心，他似乎对此深知，既显得游刃有余又不以为然。
他将她揽入怀，她也顺从靠过去，随他的动作，没有多施一分力气。自然地，理所应当地靠着，在她心口处和他的身体总还有留一点距离，身怕自己身体的重量会压垮他一样。
对此他也一定从来都感觉得到，他低下头轻轻抚顺她披散的长发，很想却并没有将她搂得更紧。一遍一遍抚过她的头发，终于还是忍不住吻在她的额际上。
吻在她身上，催他一点点泪下。借初冬天的冷气灌进鼻腔，你知道的，那是种电流一样的刺激，他不想在这样安静美好的夜晚，只有他和她的夜晚掺杂任何幸福以外的心绪，可是，这样的依偎一不小心就将他拉回那些记忆里，一点点动容的泪，是对过去，也是对未来的安慰。
在一生的不同时期里，幸福痛苦，总是交织在一起。他想起那个密不透风的谷仓，蜷缩着依偎在他身体里的夏洛特，那时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胸膛，那个形象他时常想到，并且暗自喜悦。下一秒，看见的仍是同个谷仓，在甘草堆上她满身是血，苍白的脸没有活着的生机，在记忆的所有景象里，这一种最让他惊惧，他宁愿想到的是她衰老后皱纹四分五裂的面庞，一步步走向命运的终路。
那些她最可赞叹的年华，他还叫她小姐姐，他每时每日都在担惊受怕，承受寄人篱下的羞耻。那个国土上，只有小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直到和她依偎谷仓，她躲进自己怀里，他感觉到小姐姐柔软的身体，才知道她在他生命里不再只是亲人，只要一想到她那张失尽血色的脸，恐惧就袭进他心里，甚至也能将他置于死地，夜越来越暗，暗夜似乎变得嘈杂，他心里的嘈杂不断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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