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门口
屈指算来,母亲去世已经快五年了,沉沉压在我心里的一段心路历程我从不敢向他人说出来,更不敢诉诸于笔端,因为我为了面子,一味地强求母亲忍辱负重,强求她和父亲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而家庭内部其实早已土崩瓦解,父亲常常拿出最狠毒的言语辱骂她,儿女不能理解她内心的苦楚和崩溃,作为长女的我又软硬兼施地要挟她,让她屈从父亲,她的情感无处宣泄,只好借酒浇愁。她有生之日的最后一年多来,听父亲说,她和父亲各自分居在两间农舍里,父亲的房子上面还有一层房子,而母亲的房子上面别无遮挡,只是两间平房,房子老了,下雨天会漏雨,夏天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楼顶,房子里如同蒸笼一般。那天父亲又跑去告状说母亲在外面如此这般不堪地说他,说他厚颜无耻,强迫他行夫妻之事,我简直怒不可遏地去敲母亲的木门。屋子热得仿佛被火烤着。母亲赤裸着上身给我开门。我不由分说地训斥母亲,不顾及儿女颜面,让我们无法出门见人。你的女儿是公务人员 ,你的儿子是国家的人,我们都是要脸面的。母亲只是诉说父亲如何当着众人的面骂她,然后泣不成声。借着头顶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四壁被雨水侵袭过的乌黑的痕迹,我看见地上点着的蚊香明明灭灭的星光,我看见母亲灰白的一根根竖起的头发,我看见母亲瘦弱的身躯,驼了的后背,我想搂着她,我想亲亲她,她不耐烦地推开我,催我离开。我什么也不做走了。第二天我就要求弟弟出面给她安一台冰箱。弟弟怕弟媳不敢答应。母亲也许实在热得不行了,自己跑到电器店找人安装了一台杂牌子空调,不太会磨价,弟弟说多掏了好几百。母亲也用上了空调了。
可是熬过了夏天,冬天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母亲突然嚷嚷着头痛,我和弟弟驱车去城里的医院。半路上母亲已经人事不知,大量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冒。我半搂着我的母亲,一遍遍地呼唤她,旁边的弟弟提醒护士的我说,你可以给她做人工呼吸。我才清醒过来,毫不犹豫地对着母亲的嘴呼气,然后按压她瘦弱的身躯。母亲毫无知觉。快到医院一百米有个红绿灯,她的遵守交规的儿子,竟然还停下来等到绿灯才走。我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坐自己出钱给儿子买的车子,也是最后一次坐儿子的车子……
到了医院,母亲被火速第送往抢救室,紧急做了CT,确诊为脑大量出血,弟弟去交钱了,我守着母亲,看着她被插上尿管,氧气,呼吸面罩,那一会儿我的肚子突然痛起来,我要如厕,我每次都是一大早蹲厕所,我招呼护士帮忙看着母亲,火速地寻找厕所。心里骂自己,该死的,这时候去,早不去晚不去。等我回来,母亲已经被送进ICU,旁边一个面善的农村女责怪我说,你刚才跑哪里去了,你母亲好可怜,手在空中不住地抓,旁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只好跑过去紧紧握住她的瘦弱的手……我泪如雨下。
医生找我谈话,说我是学医的,容易理解,他说母亲可能是脑动脉瘤破裂引起的出血,就像气球破裂一样,需要进一步做血管造影,如果出血止住,来得及手术,母亲可能得救,不过可能造成偏瘫,生活无法自理。如果出血无法止住,无法做血管造影,可能母亲就活不过了。我哭得不能自止。苦苦哀求医生救救我母亲,她都没有享受过一天,不能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走了。医生无比同情地看着我,说只有看老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看老人的造化了。
随后赶来的妹妹和我老公都聚在抢救室门口。我把医生的话和盘托出,和妹妹哭作一团。看着马上就八点了,我忙着给单位请假,然后心里想怎么办,还要上班,母亲谁来照顾呢。然后想就算母亲有造化,闯过这个难关,凭借她和父亲闹得鸡飞狗跳的感情,父亲能够无怨无悔地陪伴左右,端屎端尿吗?母亲的三个子女谁能全天候侍奉她呢?她的儿子媳妇天天说母亲偏心女儿,房子土地都给了他,她还不满足,作为母亲最爱的长女,我能抛弃工作,照料她吗?小妹嫁的人家境不好,她肯定得出门打工,她更是指望不上。而且我那么要强的母亲,如果她口不说手不能动,行动靠别人,她如果心里不明白还好,任人摆布,如果她心如明镜,她该有多难过,一天到晚与轮椅为伴,行动都得靠旁人扶持。她肯定觉得生不如死。如果将来她想不开自己走了绝路,我们儿女要背负多大的心债,才能走完自己的人生呢。
当时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合计。我越是想的多,眼泪越是扑索扑索地掉。母亲在抢救室里做最后的挣扎。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度过那段难挨的时光。我是有罪的人。老天该惩罚我。下午医生告知母亲不能做血管造影了,无法做手术了。她的瞳孔散大了。只是呼吸机维持着她微弱的心跳。后来弟弟做主拉妈妈回家了。据堂嫂说,母亲被平放在她自己屋子的地板上的席子上,恍恍惚惚地长叹一声,回家了,妈妈,她就是这么艰难地走完了她六十三岁的人生旅程。
细数母亲的人生,年轻时忙于农活家务,父亲在队里任职,她一个人撑起半边天,中年时帮着儿女带大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晚年时和父亲不睦三天两头吵架,一度想离婚,被子女横加阻拦,没有享受到天伦之乐,一场疾病,匆匆把自己短暂的生命划上句号。
想起自己不能尽孝一天,母亲也许冥冥之中替儿女考虑,不愿意拖累儿女,也不愿意父亲侍候一天,自己宁愿死去。这符合母亲果敢的性格。不过每每想起,心痛如绞,恳请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原谅女儿的不孝,世俗的眼光,虚荣的面子,也许是压死母亲的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我该支持母亲和父亲解除婚姻关系,也许我的母亲能够体面地生活,多活些年头,能够看着她挚爱的孙子孙女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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