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常

早上赶到办公室，刚泡好一杯茶端到嘴边，就接到妻的电话，告诉我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厦门，我们非常尊敬并视之为亲人的一位老人，现在因严重的手术并发症生命垂危。乍一听到，我吃了一惊，老人家身体一直都很好，春节时在他家他忙里忙外，有条有理的，这才两个多月就成这样了。随即，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毕竟人生无常，我们总以为眼前的幸福喜乐可以长久留驻，总想让我们的亲人永远都是健康平安，但规则是冷酷的，无常是必然的，岂能尽按你的意愿推衍。

我马上拿起电话打给他的女儿——我妻子的同学。她强忍悲痛，平静地向我说明病情。老人是几天前感觉肚子不舒服的，吃不下饭，脸色也不好，最后被家人强行送进医院检查，发现十二指肠有个肿瘤堵塞了胆管。在比较仓促的情况下做了手术，谁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ICU重症室里一直没有知觉地接受抢救，主要是出血不止，专家也无能为力，只能尽一切手段，但已经通知家人准备后事了。

这本是一个难度并不大的手术，怎么会这样？我反复在心中质问，却不知拷问的对象是谁。眼前闪回着老人家笑眯眯的神情，慢条斯理地泡茶、摘菜、做饭的身影，还有他握着我的手时看向我的慈爱目光，再想像他现在无知无觉、双目紧闭、全身插满导管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刺痛。

他原本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木工，后来因病变得耳朵很背，所以话非常少，只愿默默做事。可能是因为耳根清净，烦恼不多，啥时见他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每次见到我时他只会艰难地从唇齿间发出简洁的招呼：“坐，喝、茶”，其他意思则以手势表达。吃饭时，我们谈笑风生，他只能从我们的表情判断个大概，紧跟一家人的情感旋律，开心地陪着我们笑，更多时候只是为我夹菜、倒酒。有一年夏天我因为回厦办事在他家住了一个月。我早上通常起得晚，家人们都出门做事了，老人也不在。我来到客厅，桌上丰盛的早餐为我留着，还细心地用纱笼罩着，这都是他老人家的手笔啊。这么多年来，不管啥时候到家里，我居然一直都很自然地受用他的关爱和照拂，就如面对自己的爸爸。现在怎么会这样？难道他这次真得就永远离开了吗？现在，追究家人的大意，老人自己的隐忍，责怪医院的疏忽，或是探求各种偶然的因素——例如老人本有的隐疾，这一切都已毫无意义，因为残酷的结果已经摆在那里了——回天无力。

他是我妻子大学同学的父亲，我从认识他的女儿时就与他交好，是快有二十年的忘年交。缘份这东西就是说不清，我这个普普通通，没权没势的人竟让他们全家人都喜欢，有时还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十几年前我那老阿姨生病住院时，我去陪护，因为我很开朗，爱讲笑话，还给她捏脚捶背，极大地宽慰了她的身心，以至她病好后，全家人都归功于我，说我是他们家的福星。后来她和叔叔就一直把我当作宝贝儿子一样地待见，逢年过节，只要我不在外地，都必须去他们家吃饭、说话。阿姨活蹦乱跳的早没事了，现在轮到叔叔也要走这遭鬼门关，我却不在身边，只能徒劳地恨骂“无常不德，造化弄人”，同时也生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自责。

为了送叔叔最后一程，为了安慰和陪伴我的老阿姨、妹妹弟弟们，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决定，马上订机票回家——回那个祥和厚道、给我无数快乐和温情的家。但今天是周五，因单位下周一已经安排我重要任务，无法另委他人，领导不同意我请下周的假，要求我必须在周日赶回。其实也不是领导不近人情，毕竟在他眼里这不是直系亲人。可当我把详情道出后，领导也很动容，就建议我妻子先回去，因为现在人在ICU也见不着，她可以先陪陪家人，我可以在下周二回去，一直呆到周末，可以发挥实质性作用，而不仅只是探望。谢别领导，带着些许遗憾，我分别为妻子和我订了明天和下周二的票，然而我的心则早已飞回了厦门老爸的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