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和空气

文冯无知

亲人和空气

      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会后悔，明明知道会错过，会失去，然而，硬是不去努力，不去争取，就是得过且过，昏昏噩噩，无动于衷。直到真正到了最后的时刻，真正无法挽回，直到真正失去，才恍然大悟。

      已然，也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祖母在的时候，不觉得时间有什么威力，不觉得时间有什么稀罕和了不得的，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总以为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总以什么都还来得及，总以为什么都不迟。

        是的，本来就有很多见面的机会，陪伴的机会，可是，心里总是说，下次吧！等到下次再说吧，等下等下，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最后的一次。

        最后一次面都没有见上。最后一次，见到的，只能是她的灵柩了。

        从此以后，什么也没有了，永远什么都没有了。永远什么也不可能了，只有永远永远的遗憾了。

        现在想起来，亲情就像空气，就像水。当你处在正常的大气层里，不觉得空气有什么好稀罕的，也不觉得空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一旦你被大气隔离，呼吸产生困难，身体受到威胁，方知道，空气的威力有多大。水也一样，当我们整天生活在正常的日子里，有吃有喝的，很舒适，很顺理成章，没有什么好稀罕的。但，一旦你离开水源的地方到了沙漠，面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茫茫如海的沙漠，等你极度焦渴，焚心似火时，你一定知道水的威力，一定知道水的了不起。

        我们每天活着，在如鱼得水的环境里活着，在顺理成章的秩序里心安理得地活着，那是因为，有亲人们源源不断提供新鲜氧气，补给精神养料予我们，我们才有足够的底气充沛的生命力，神采飞扬地活着。

          如果早一两年，祖母身体尚好的时候，我就意识到祖母的养生问题，就嘱咐祖母如何保护身体，如何早晚多喝水，如何早晚运动手脚，抽时间陪她住一阵子，多陪她聊聊天，给她多一些快乐和亲情，那么，她也许就不至于如此遭罪，不至于那次起床夜尿时跌倒在卫生间不省人事，就不至于中风瘫痪半边不遂，就不至于受尽痛苦的折腾，也就不至于那么早就离开我们。

        如果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在她最艰难，最黑暗，最恐惧绝望的日子，能够推着轮椅带她去逛一次街，带她最后一次看看那条她留下无数深浅脚印的街，带她去老家看看，看看她精心弄侍过的菜园，看看她曾经留下过无数音容笑貌和背影的村庄，如此，她走得就没那么遗憾，我们子孙也没有那么愧疚。

        不知道，最后的那些日子，她坐轮椅的那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她左半身不能动，吃喝拉撒要求助于别人，那种没有尊严，没有生存质量，只有绝望，只有生不如死如坐针毡的日子，她是怎样过来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日子，她是如何过来的？她想吃东西时，不一定就立即能吃到。想喝水时，不一定能立即喝到。想大便时，不一定能顺利大便。想去哪儿，就不能去哪儿，想说什么，也不一定有人听得到……这是服刑的另一种酷刑，是另一种牢狱行刑。

      这些，我都不敢想象！

      祖母在的时候，我们总是说忙忙忙，忙生计，忙照顾孩子，忙料理家务，忙交际应酬，百千个华丽的理由，千万个体面的借口，却从来没想过料理祖母，关注祖母的感受。我们一心只想着去料理和关注那些对我有帮助的人，对我们有利益的人。

        那都是因为自私造成的。

        当发现亲人真正像风一样逝去不复返的时候，才心痛难过，懊悔不已。却已成千古恨。

      想着祖母往日的音容笑貌，想着她病痛缠绕时绝望与无助的眼神，想着她那种她无力的哀叹声，她在绝望中挣扎的眼神，现在想起来，我常常感到羞愧难当。

        然而， 现在做什么都迟了，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记得朋友勇平时忙于生意，一天到晚全国各地到处飞，离开家乡多年，几年见不上父母一两次。父亲病了好几年，也无暇顾及，只能请保姆照顾，父亲最后的日子瘦骨如柴的样子他没有见到，父亲无奈痛苦的表情他没有看到，父亲苍凉落寞的眼神他没有体会到……弥留之际，老爸说最想见的就是他这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还在千里之外。危重电话打来时，才回过神来如遭当头一棒，为了见父亲最后一面，他包了直升飞机飞回家，花了近百万钱，也无法赶上父亲最后的一面。万分愧疚之下，又花了几十万钱的举行世纪葬礼，然而，即使花了天价的葬礼，也依然无法弥补他内心深处的遗憾和愧疚。

      如果，在父亲生前，把赚几百万钱的时间，用在父亲身上，陪他吃吃饭，聊聊天，散散步，父亲的晚年也不至于这么悲凉，也不至于留下千古遗憾。

        记得那次埃塞俄比亚空难，飞机失事撞击地面时引起大爆炸，片刻飞机被炸成碎片，里面的所有物件体无完形，失事现场找不到任何遇难者的遗物和遗体，一无所获的家属，只好对着空难现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之后，只好带回一包空难现场挖来的泥土回去葬天。多么令人心碎的片段啊！多么发人深省的故事啊！

        通常， 当亲人健在时，我们是不觉得亲人有什么好稀罕的，也觉得那是可有可无的，遇到矛盾时，还常常互相伤害，互相攻击，甚至互相撕裂；而当我们真正失去了亲人之时，才知道心里滴血疼痛，千般不忍万般不舍。

          亲人的最后一眼这么重要，那么，早知如此，亲人生前的每一时每一刻，何不好好珍惜把握，那才是更重要更实惠的事情啊。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到，祖母在最后的日子里，每天在度日如年中囚禁，在生不如死的绝望中煎熬，而我们这些子孙，却没有作出什么努力助她减轻痛苦。反之，我们依然过得心安理得，依然的自由洒脱，随心所欲。想到此，我突然有一种不敢见人的羞愧感。

      这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真实写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