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块地

作者: 晴雪子 | 来源:发表于2024-09-28 20:0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夕阳迈着迟缓的步子,悄悄罩在了黎老汉家的屋顶。蛋黄色的光晕让黎老汉家的院子掀起了小小的躁动,天黑之际,四面八方的鸟雀涌向了黎老汉家廊檐前的大枣树,树叶扑扑地落满了庭园,看着这幅景象,黎老汉不怒反喜。鸟雀们天黑时的归宿选择在黎老汉家,让他顿生感动和欣慰,让他体会到了一丝被需要的快乐。但他的欣慰之色仅仅停留片刻,爬满皱纹的脸就凉了下来。能让他牵挂的还有什么事呢?无非是他的儿子罢了。只要想起儿子,他的情绪总是会随着周围的环境波动起伏。

    “就连鸟雀们天黑时都得有个归宿,更何况人。寸土寸金的县城,儿子会不会像这些鸟雀一样,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没有稳定的归属?”无数个这样的傍晚,这样忧伤的黄昏,这边的黎老汉悲观地想着县城那边的儿子。家里真的太孤了,孤到窗外落个鸦雀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窗内,处于微光中的黎老汉显得很落寞。他看着院中的景象,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几分孤寂与悲伤。他太老了吗?是太老了啊!他自问自答着,活到了这把年纪,实在不应该再贪心,再去向这个无私的世界索取什么。

    夜晚彻底降临,月光如水、如霜,它轻柔地泻满了整个厨房。银白色的厨房里,娴静的老伴儿不紧不慢地做着饭菜。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这把年纪,有个健康的老伴儿陪在身边,这对黎老汉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幸福。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心里总悬着点什么,如果儿女承欢膝下的话……老伴慢吞吞地端出来了一盘洋芋炖粉条,暂时打断了他飘零的思绪。

    饭菜的香气扑入了他的鼻腔,他的胃囊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这更增加了他的食欲。洋芋是地里的新洋芋,虽很小,挖出来小番茄似的一个窝着一个,但他像是有点等不及洋芋长大长熟了,非要剖出来几个尝尝鲜不可。看着他拿回来冒着泥土气的洋芋,老伴儿也不说他,只是耐心地将洋芋洗得白白胖胖,然后将洋芋时蒸时煮,时炖粉条,变着花样来满足他这个味蕾已经迟钝的老汉。

    如今,老伴儿饭菜做咸了做淡了他不说,慢了晚了他更不说。老伴儿做啥样他吃啥样。这与他早年爱挑剔的脾气简直大相径庭。日子终究磨灭了他的脾性,活到最后,他和老伴活成了谅解与扶持,他开始体谅老伴从前的不易,他爱挑剔老伴的毛病随之消失。

    人是一截一截地活的,活着就活成一张脸,容颜的变化代表着生命的历程,看着他皱成树皮似的脸,他知道他已不再年轻。

    岁月同样跟着他一截一截地走,它走得有快有慢。早些年,他和老伴儿还没这么老的时候,日月就走得很快,眼睛一闭天黑了,眼睛一睁,天又亮了,日头跑得快,他和老伴儿就过得比较痛快,不会在日头上斤斤计较。如今,他把日头过成了分秒,等也不得黑,眼睛干睁也不得亮,日子把他煎熬成了苦味扑鼻的草药,他熬得越长,体会到的滋味越苦涩。

    他和老伴儿并排坐在小木墩上,就着油饼吃着洋芋炖粉条。月光沉静地晕染着老伴儿的面庞,月光下的老伴儿整个面部都柔和了下来。老伴儿穿着紫色的长袍,给他一种庄重,知性的美。

    奇怪,近来,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老伴儿身上。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只是想努力记住她的习惯,她的样子。蹉跎了大半生,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注意过老伴儿。他在老伴儿身上停留得久了,就会产生一种生离死别的凄凉。这时他会跟着大胆地猜想,到底谁在谁的前面呢?但愿你在我的前面吧,留下你一个在世上受罪我不放心!

    “他大,今晚你就不出去了吧,你看,月亮明晃晃的,远处打着那么多的手电筒,谅它也不敢来。”老伴儿缓缓地开口。

    这个他做什么都无条件支持他的老伴,今晚却一反常态阻止他。停留了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

    “你先睡,出去不转一转,我睡不踏实。”

    老伴儿看着他心意已决,不再阻止,便转移了话题。

    “那你可得早点回来,明天你生日,我给你拉个长寿面,卧两个荷包蛋吃。”

    “好好好,都听你的。”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不忘回答老伴儿的要求。

    (二)

    黎老汉的儿子叫旺旺。旺旺没结婚前闲时在外务工,忙时跟着他爹黎老汉务农。

    黎老汉这个村子叫灰条门。灰条门村傍山不傍水,紧邻南华山脚下。不傍水,雨水却非常充足,庄稼长势也很好。

    前些年,灰条门人靠天吃天,靠地吃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识过外面的繁华世界。在灰条门,他们过着同样的日子,有着相同的生活节奏,日子没有比较,便没有嫉妒,他们安心地在灰条门守着自己的一亩良田。

    灰条门的年轻人和父辈一样,单纯地在灰条门忙着生,也忙着死。如果日子没有比较,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坏就坏在他们的日子有了比较。

    近几年互联网迅速地普及到了农村,互联网的热风同样吹到了灰条门村。灰条门家家接上了无线。灰条门的女人们刷起了快手,一刷,女人们刷出了差距、刷出了失落、更刷出了一种不甘心。瞧瞧手机上面,人家过的这是啥让人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啊,再瞧瞧自己,自己这又过的是啥日子!

    灰条门的女人们下定决心要离开灰条门,去过快手里出现的那种精致日子。她们争相效仿,一个个跑去了县城。她们告别了灰条门,从此成了县城里的一枚月光族。灰条门的男人拦不住女人,只好跟着女人进了县城。灰条门的男人一走,苦了灰条门的老人。

    秉着土地只吃人一口,人却吃土地一辈子的感恩之心,灰条门的老人们对土地有了一种执念,那就是不能让灰条门的土地荒着。灰条门的土地哺育了灰条门一辈又一辈的人,让灰条门的土地荒着,这在灰条门的老人看来,就好像一整个灰条门村的孩子没有爹娘一样凄惨。你让一块好端端的土地撂荒,让它们长出冰草、蒿草,最终被狗牙刺吞噬,这就像是灰条门的老人们亲眼看着他们的老爹老娘成了流浪汉一样耻辱。灰条门的青年走了,延续灰条门土地的任务落到了灰条门老人们的肩上。

    黎老汉好不容易给儿子旺旺娶上了媳妇,旺旺媳妇一娶上,就和父母提出了要离开灰条门的想法。其实不是旺旺自己想离开,是媳妇在灰条门待不下去了。

    旺旺媳妇看着同村的女人们搬进了县城,她们频繁地在快手上分享着光鲜亮丽的生活,这让旺旺媳妇很羡慕,也很心动。她越看,心里越不平衡,越看,越在灰条门待不下去,无故和旺旺闹了好几天。

    一个男人为了保住一个家,通常会向他们的女人做出妥协,旺旺也一样。他受不了女人突然的冷漠,就答应女人尽快说服父母,和她搬去县城。

    旺旺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要离开灰条门的理由,倒是他爹黎老汉先开口了,“想去你就去吧,但有一条,把庄稼得务上!”旺旺点着头出了门。

    旺旺人走了,心也跟着飞了。他忘了他爹黎老汉的忠告,一去三不管,务庄稼的事早被他抛到了脑后根。

    (三)

    春暖花开的时候,很多个旺旺们在县城没有回来,但灰条门的土地没有闲下来。灰条门的老汉们齐装上阵,唤醒了灰条门的土地。

    他们像年轻时一样,提蒌抗锹地上地了。岁月没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在岁月面前弯下了腰,个个佝偻着后背,朝他们的后面望去,好像一个个背着一口锅。

    春耕第一天,他们个个憋着一股气,都想向对方证明一下,你看,我的身体好着呢,儿子不在,我老汉的地也没荒下。他们手拿皮鞭,赶着膘肥体壮的骡马走向了田里。骡马凭借着机械的记忆,精准地踩向了犁沟,这让灰条门的老汉们松了一口气。他们都对这头茬地犯难,头茬地的骡马是最难管教的。骡马像人一样歇缓了一冬,骨头歇缓软了,脾气也跟上来了,在头茬地上往往要和人较很大劲,所以这头茬地是最考验马又最考验人的技术活。

    在驯服骡马方面,灰条门的老汉们不如他们的儿子:年轻人有的是力气,几皮鞭下去,不怕骡马不驯服;但他们不一样,他们人老了,脾气没了,心肠也跟着软了,他们在骡马身上下不下去手,耕种就存在很大的风险与困难。所幸,头茬地骡马们还算配合,不需要他们去鞭打就已经达到了耕种的要求。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带着绝不辜负土地的使命,灰条门平原上站满了很多个黎老汉,他们都是为耕种而来。他们表情严肃,有条不紊地将蒌插到了泥土里,泥土嗅到了老主人的气息,轻快地翻了起来,这让灰条门的老汉们看着很满意。今年雨水不错哇,你看土都没结块哩,灰条门的老汉们自言自语着。老汉们在前面扶蒌,他们的老伴儿们在地头和肥料。早春的天气,银白色的冰霜落满了老汉们的胡须,整整一个早上,老汉们和骡马都蒸腾在了热气中。

    头天地耕种下来,黎老汉的脸落满了土,他的骨头像干裂的牛皮纸一样散了架。但他是老汉,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无论怎样,他还能坚持且必须坚持下去。他的老伴儿就不一样了,老伴本来就拖着一副病身子,再加上一天的劳累,老伴儿一奔到炕上就动弹不了了,哎呦哎呦地呻唤了一夜。这让黎老汉听着心上很不是个滋味,让老伴儿帮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往年有旺旺帮扶,老伴儿在屋里也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这些年,老伴儿再没像今年一样受过这份罪。黎老汉心里暗暗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伴儿再下地了。他不知道的是,灰条门其他老汉的老伴也累瘫在了炕上。

    老伴儿们睡下去了,灰条门春耕的步伐并没有停住。没有了老伴儿的帮撑,灰条门的老汉们又想出了其他的办法。他们两两组队,今天耕你家,明天耕我家。紧赶慢赶,紧张的春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四)

    灰条门卧在南华山脚下,像一颗卧在母鸡屁股下面的鸡蛋,被南华山悉心地守护着。这些年,灰条门人不知道享受了南华山的多少好处。

    南华山翠林密布、沃土丰厚、雨量充沛,里面生长的野生动物和蕴含的中草药更是数不胜数。南华山只要和春天接上头,灰条门人的鲜味就开始不断。他们哪个不是吃苦苦菜、蕨毛菜、地软长大的?

    勤劳的灰条门人今天用酸浆水做个苦苦菜,明天来个凉拌蕨毛菜,后天再来个地软包子,这些野生土长的野味富含着较高的营养物质,把灰条门人滋养的像红苹果一样红润。生在南华山脚下,就连灰条门的土地都是上好的黑土地,在这样肥沃的土地上,灰条门人不怕粮食不成,也不怕饿肚子。

    随着日月的变迁,最先靠南华庇护的灰条门人一辈接着一辈离去,他们死后埋在南华山的旁边,成为了南华山的一部分,和南华山共同守护着灰条门的后辈。

    到黎老汉这辈,他们成了为数不多敬畏南华山的人。于世界而言,南华山,南华山脚下的灰条门人渺小的如一粒尘土,于黎老汉这辈人而言,世界就在他们的眼前,就在南华山。无数个寂静岁月里,灰条门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灰条门人没有求助外部,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对抗着世界,拯救着灰条门人。碰上天不下雨, 灰条门的男人们穿戴整齐,宰上牲口,带着全家老少跪在南华山的脚下祈雨,他们试图用诚心来感动南华山。

    时代如一粒尘埃,落到灰条门人身上就成了一座山。通过网络,他们知道了原来灰条门外,还有更繁华的世界。并不像灰条门老人所说的,外面还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世界是由圈着很多个山的灰条门组成的。他们开始了解原来世界上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有意思的事。他们终于耐不住寂寞,抵不过大千世界地诱惑,从哺育他们的灰条门,经过南华山,走去了外面。

    (五)

    随着灰条门人数不断减少,灰条门人开始面临着生存的威胁,而威胁他们的正是来自于南华山上的野猪。

    灰条门村四面环山,山上面种着密密麻麻的树,山下面种着粮食。几十年下来,当时种树的那批像黎老汉一样的人已经老了,那批树苗也跟着长大了。长大后的树苗变成了树林,山上一道道翠绿的屏障围得灰条门人隔绝了世界,林子大了,各种野生动物随之而来,最让他们头疼的,莫过于野猪的到来。

    白天,野猪在山里,年老色衰的灰条门老汉们不敢轻易进山。夜间,野猪开始下山,它们肆意践踏灰条门的粮食,这让灰条门的老汉们看着比让他们挨饿还难受。

    灰条门的老汉们没有坐以待毙,他们想尽办法和野猪斗智斗勇,只为保全灰条门的庄稼。他们在田间扎稻草人、围网子,企图让野猪知难而退,但胆大的野猪没有把灰条门老汉们的这点把戏放在眼里。它们依旧我行我素,在玉米、洋芋、黄豆地里横行践踏。但凡野猪经过的地方,都留着一大片或深或浅的坑,这让刚刚成长起来的庄稼,像一个个还未成型便已夭折的婴儿一样可惜。

    随着粮食逐渐生长,灰条门的庄稼无一幸免,都被野猪大面积地毁坏,且还在毁坏中。这让黎老汉和灰条门的其他老汉们不得不采取更加强硬的措施。

    他们晚间个个拿着手电筒,挨个在田里巡逻吆喝,企图用光亮和声音吓跑野猪,但仍有野猪糟蹋粮食,发展到最后,为了赶跑野猪,有些像黎老汉一样的老人,已经自制起了土枪。野猪到底是动物,它们对人还是有所忌惮的,在黎老汉们的干预下,野猪出现的次数果然减少了。

    自从夜间巡逻后,黎老汉每晚都去田里。距离收割粮食的日期越来越近,黎老汉越来越感到焦虑。他越来越觉出岁月不饶人的无奈,岁数大了,他有点力不从心,腰疼、腿疼、脑梗,各种疾病找上了他。他下定决心,无论怎样,他都要熬过这段时间。

    今晚的月亮可真是亮而圆,不用手电筒,地面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满天的繁星像调皮的娃娃一样,忽明忽暗,忽近忽远。黎老汉穿梭在乡间的小路上,已经和很多像他一样巡逻的老人们打过照面了。

    或许是太熟太久的缘故,黎老汉们有时侯见面仅点一下头,他们不说一句话,好像不在意对方的样子,有时侯他们默默坐在一起,各自拿着烟锅抽烟,抽完后便各自离去。但当他们得知其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人世的时候,他们哭得比那些老汉们的儿女还伤心,比儿女还尽心地擦试着逝者的身体、检查逝者的双腿有没有并拢、眼睛有没有合住。一起并肩了大半个世纪,他们最终像一瓣蒜一样一片一片地被迫分离。在这一世,他们建立了好不容易才有的默契,有时候他们甚至还开玩笑,“我把你个老不死的啊,啥时候死,我们死后埋一起好不好。”“好你个老不死的,埋一起继续顾我吗?”玩笑归玩笑,从玩笑里能听出他们之间的不舍,毕竟,真话有时候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

    (六)

    月夜下,轻柔的凉风吹得黎老汉昏昏欲睡,他正准备找个地方眯一会儿,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了。洋芋地里站着一头棕灰色的野猪,下意识的惧怕,让黎老汉一个激灵,跳到了排水渠的对面。显然,他不打算放过野猪,他每夜背着这步土枪,就是等待着这样的一刻。距野猪十米远的位置,他掏出了枪,开始调整焦距。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待黎老汉调整好焦距,才发现这是一只受了伤的野猪。尽管受了伤,黎老汉还是被这家伙的庞大身躯所震撼,很难想象,这家伙的四条腿竟然像小木墩一样短,它是怎样承受得住整个庞大的身躯的,让黎老汉很费解。它披着一身又长又粗的硬毛,在月夜下闪着寒光,让黎老汉看着不寒而栗。这要不是一只受伤的野猪,黎老汉还真不敢轻易开枪,他枪一旦打偏,野猪会冲过来把他撕成碎片的。

    野猪的后臀受了伤,血还在往出涌,地面上被野猪拉出了一道血红色的小路。它依旧向前移动着,每走一步,它都显得无比吃力,但它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支撑它向前走的,是它庞大的前驱。野猪脚下的洋芋叶子持续流着血水,血色的叶子发着沉闷的声音,好像婴儿在无助地哭泣。抱着猎人玩弄着猎物的心态,黎老汉迟迟没有开枪,他要看这狗日的能逃到哪里去。

    野猪终于走不动了,它重重地倒在了洋芋地,倒下去的野猪痛苦地呻吟着。让黎老汉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只待分娩的野猪,或许被追得太久,它已经精疲力竭,迟迟没有走出这片洋芋地。倒下去的野猪疯狂地用嘴刨着土里的洋芋,它一口吞下去很多个洋芋,最终又全部吐了出来,空气中充满了洋芋面的味道。黎老汉愤怒地握紧枪把,这狗日的死还不好死,死之前还要继续糟践这些洋芋。

    野猪依旧疯狂地刨着洋芋,它不断地吃了吐,吐了再吃。它的下体开始流血,猛然间,它的嘴痛苦地卧在了泥土里,他的下体流出了四坨模糊的物体。黎老汉看着满山的手电筒恍如白昼,好像随时祭奠这头即将在它枪下死去的野猪

    黎老汉的枪依旧瞄着这头丑陋的野猪,下体流完东西后,野猪疲惫地躺下去了,片刻后,它又挣扎着起来,它耐心地将那四坨物体一坨一坨地舔干净后,四个还未成型的小野猪出现在了黎老汉的视野,看来,这是一只早产的野猪,在剧烈地逃跑中,它流产了,产下了四个死胎。

    野猪再次疲惫地卧了下去,片刻,它努力地再次爬了起来。它做出了一个让黎老汉费解的动作,它开始用嘴在地面上刨坑。周围的洋芋被野猪翻得白花花的一片,好像满地晾着无数个馒头一样让人可惜,让黎老汉看得很是心疼。野猪的嘴被地里的瓦片割得血肉模糊,它依然不放弃地用嘴刨着坑。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偏离了黎老汉的头顶,距离黎老汉越来越远,黎老汉对此却浑然不知。野猪终于刨好了坑,黑色的泥土高高地圈在周围,野猪流着血的嘴唇叼起了小野猪,一个又一个,它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了下去,在坑里望了片刻后,野猪开始用前蹄朝坑里一蹄一蹄地拱土,它粗笨的四蹄踏着土坑,填平好的空地上流满了它的血,好像在祭奠它死去的婴儿。

    野猪填好土后,像黎老汉刚来田里看到的一样,再次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向前走去……

    让黎老汉也没有想到,他最终没有开枪,他向天空放了一声空枪,从此,他只当野猪死了、死在了他的心里。他慢慢地收起了土枪,此刻,他疲累极了,他蹒跚地走出田地。他只想回家,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想尽快忘掉这个让他惊心动魄的夜晚。

    到家门口不远时,黎明已经佛晓。蛋清色的天空下,一轮蛋黄的朝阳即将破晓。黎老汉累极了,他再也走不动了。这个他一无所获的夜晚,好像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此刻,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好好睡一觉。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老伴,老伴依旧穿着那身紫色的长袍,笑眯眯地问他为啥这个点才回来,他刚想回答老伴,一头栽了下去。

    黎老汉突发脑梗死亡,享年七十八岁。

    奇怪的是,自这个夜晚过后,野猪再也没有侵袭过灰条门的庄稼。

    (七)

    灰条门的老人们像忙着赶集一样,一个赶着一个离去,直至那场让人闻风丧胆的新冠疫情过后,灰条门的最后一个老人也离开了人世。没有老人的灰条门不再是从前处处种着庄稼,处处散发着麦香气的灰条门了,它更像一个处处堆着坟包的坟场。每个塌陷下去的坟包周围都长着厚厚的草,今年的草盖着去年的草,一年盖着一年。那些看起来绿中带黄的草,好像套着一层又一层破旧的衣服,在一天天中等待着有人来褪去它们臃肿的外衣。

    那些曾经被灰条门的老人们当做血液一样珍贵的土地,终究荒芜了下来。昔日灰条门平原上站满了人和骡马的场景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同死去的灰条门老人们一起被历史吞没在时代的浪潮里。

    年年复年年中,灰条门的土地上开始占据大片蒿草、狗牙刺,灰条门最终成了草的世界。

    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灰条门人涌往城市,世界上每天都有几个村庄成为了灰条门,世界上又空出了好多好多像灰条门一样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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