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聂晓阳(《环球》副总编辑)写的一篇文章:还原一个清晰真实的仓央嘉措
读了此文,我对仓央嘉措也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我自己最早知道仓央嘉措,是在学生时代。那时从一本已经忘记名字的书里得到的印象,仓央嘉措是一位英俊潇洒、白天住在布达拉宫、夜晚偷偷溜到拉萨市井密会情人的风流活佛。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一印象的荒诞和浅薄。
目前,一浪高过一浪的仓央嘉措热仍在延续。不过,在对于这位传奇诗僧的狂热崇拜中,仓央嘉措的面目依然模糊,他富于传奇的一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雾里看花。怎样才能还原清晰真实的仓央嘉措??
一、伪作与翻译遗憾,模糊了仓央嘉措诗歌的本来面目。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在书的扉页上曾引用了一首据说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小诗: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说实话,这首诗看起来太高深了,像仓央嘉措这样率真的人,是不会或者不屑于写这样晦涩费解的文字的。实际上,这首诗源自一位现代作者的二度创作。那么,仓央嘉措的诗歌到底有多少首呢?
聂晓阳:专家们看法不一。有的说57首,有的说60首,于道泉先生收录了62首,1980年出版的《仓央嘉措情歌》收录74首,中央民族大学庄晶教授整理了124首,据说还有一本手抄本收录了440首……目前,大多数专家都比较认可的数字是六七十首,其余的多是后人包括当代人假借仓央嘉措之名的伪作。总有人读仓央嘉措的汉译诗,认为不够华美高妙。我曾经请教一位藏族作家:仓央嘉措诗作原文的美,翻译成汉语还能剩下多少?这位作家告诉我说:最多还有三分之一。这也就是说,由于不同语言在韵律、意境表现上的差异,诗歌的意思虽然可以翻译,但诗歌大部分的美是很难通过翻译移植的。所以,这些从汉语看来很平淡的诗,在藏文原作中却十分精彩,这也是他的诗作广为传唱的根本原因。
二、情歌之名与道歌之实
从现在的角度看,虽然从于道泉先生开始,就把仓央嘉措诗歌翻译为“第六世达赖 喇嘛仓央嘉措情歌”,但其实这些并非都是写男女爱情的“情诗”,更准确的应该翻译为“仓央嘉措诗歌”。
仓央嘉措诗集原文的题目用的是“古鲁”,而非“杂鲁”——在藏语里,“杂鲁”特指情歌,而“古鲁”的含义则是泛指的诗歌,甚至有“道歌”(含劝诫意义的宗教诗)的意思。很多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相信,《仓央嘉措诗歌》里的很多句子从字面意义上看似乎是描写男女情爱,但实则宣讲佛教义理,是在以或暗示或譬喻或代指的手法,表达佛学中的某些观念,“并非儿女情长”。
描写爱情的诗歌,在确信为仓央嘉措的诗歌总数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其余大部分诗作,都应该视作是“道歌”——除了更有灵性和艺术气质之外,和历代达赖喇嘛用以传播和教化信众的诗作并无区别。
比如,仓央嘉措的一首诗写道:
我与城市女,共作同心结。我未解同心,何为自开裂。
这首诗表面在写爱情,实际上充满了浓郁的宗教情怀,是为了宣示“人生无常”这一佛教对世界的基本判断,劝喻人们从对稍纵即逝的世俗快乐的执迷中醒悟过来,追求佛家所倡导的看破、解脱。
三、被传言淹没的修行者真容
继位第六世达赖后,仓央嘉措对愈演愈烈的政治斗争毫无兴趣,但又不得不夹在蒙古汗廷和西藏地方官员之间,充当各派利用的工具。作为宗教领袖,他无法一心向佛,以第巴桑结嘉措为代表的西藏势力希望利用他争夺更多的行政权力。这种为僧不能、为俗又没有实质权力的尴尬身份,注定了他的苦恼,也导致了他只能以表面上的放荡形骸来化解内心的郁闷。
不过,即使在青少年时代曾游戏酒肆、游走花间,但作为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并非如一些人误解的那样,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声色犬马之中。相反,他是一位深有慧根的活佛,短暂的世俗享乐,只是他从众生苦乐的体验中顿生厌离之心,从而走向更加坚定的信仰之旅的一个过程而已。
他有一首诗写道:
黄边黑心的乌云,是产生霜雹的根本。非僧非俗的出家人,是圣教佛法的祸根。
这明确地表达了既是对非僧非俗状态的憎恶,也表明了仓央嘉措反对亦僧亦俗的政教合一体制的立场,反映了仓央嘉措内心所蕴藏的佛性和深厚的宗教使命感。
可叹的是,后世文人往往仅仅根据仓央嘉措几首看似描写情爱的诗歌,不问缘由,任意想象,甚至添盐加醋,试图将这位真情真性、修为深厚的得道高僧,脸谱化为一代“情僧”。还有所谓学者根据传闻把他比作“南唐后主,北宋道君”,并将他的“坐废”归咎为偷情夜行的“败泄”。就连在曾经翻译过仓央嘉措诗歌的学者中,也有人指其“与南唐李煜何以异”,并且感叹“惟不识其辞庙之日,有无挥泪对宫娥之悲,赴京之秋,有无不堪回首之恨耳”……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仅仅根据几句话、几段花边消息是无法公正客观地评价一个历史人物的。透过历史的尘埃,一个更加真实、完整和高大的仓央嘉措,必将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应该提及的是,一直以来其实都有人为仓央嘉措鸣屈,认为他的诗歌是用了浅显的语言和形象,表达了佛教哲学中最深奥的学问乃至密宗的某种境界,“形似放荡不羁,实则清净无染”。但是如同“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的道理一样,人性的弱点,总是喜欢传似是而非的“闲话”,所以仓央嘉措的真容,反而被淹没在浅薄的流言中了。
四、“玛吉阿米”,一个美丽的误会
今天,很多“小资”是通过拉萨八廓街的“玛吉阿米”酒吧知道仓央嘉措的。酒吧的服务人员会告诉人们,那里曾是仓央嘉措“密会情人”的地方,“玛吉阿米”的意思就是“情人”。有的服务员还会说,“玛吉阿米”就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
仓央嘉措诗歌的第一首即写道: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在这里,“玛吉阿米”直接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未曾生育我的母亲”。此前的译者都本着情歌的套路,把这个词理解为“情人”、“娇娘”、“少女”等等,但是这些说法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实际上,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是年轻的达赖喇嘛看到东山升起的皎洁月亮,心中升起像明月光辉一样广大无限的慈悲情怀,于是,“母亲般的众生”(如母众生)形象,清晰地浮现在年轻活佛的脑海。
藏传佛教属于大乘佛法,学佛的根本目的在于“普度众生”,即把所有生命看作没有区别的、值得同情和拯救的对象。一切众生如父母,这是一个基本的佛学理念。所以,把“玛吉阿米”翻译为“情人”还是翻译为“如母众生”,是认识和理解仓央嘉措的一个分水岭。所有的寂寞与误解,在圣僧和情痴之间,为仓央嘉措正名,都要从“玛吉阿米”的真正含义说起。
五、“染污泥而自清”胜于“出污泥而不染”
有一首仓央嘉措的诗歌,于道泉先生逐字意译为: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同佛法的缘分断绝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曾缄先生的译作要华丽许多:
只恐多情捐梵行,入山又恐负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在原作之上,译者更多地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理解。
这首诗中比较经常被引用的名句,是“不负如来不负卿”。其实,如来本来就不是教人心如死水,拘泥表面的清规戒律就是执迷于外相。佛教作为人本主义宗教,“如来”和“卿”在本质上或者更高层次上不是对立的,而是统一的。世上本有两全法,只是未到境界时。
在佛教禅宗的历史上,也曾有过大师出入妓院的公案。当时人怪而问之,大师曰:我自调心,关汝何事?原来,其实学佛最怕心如枯木,一旦心灵僵化,便谈不上心物相印,如在眼前,更谈不上证悟、觉醒、得道。
有个学佛的朋友说,荷花的干净不在于出污泥而不染,而在于染污泥而自清。很多人以为学佛就是要消灭人的情感,其实学佛是为了将人的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引向更加牢固不破的境界。那不是情感的泯灭,而是情感的升华。
有人把这首诗和诗僧苏曼殊的名作进行比较: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进而把仓央嘉措称作“情僧”。实际上在通读完仓央嘉措大部分诗作及评注后,人们就会知道所谓“情僧”之说,其实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六、迷途知返与成佛捷径
仓央嘉措自小就生活在严厉的管束之下,经受孤独和枯燥的学经生活,这为他日后青年时期的反叛埋下了伏笔。被迎入布达拉宫成为达赖喇嘛后,他对日益尖锐的政治斗争十分不屑,消极厌倦,“对内外各种行为,尊者(仓央嘉措)心如火燎,十分烦躁,并说‘现在似乎不必学经’,精神涣散,无心学习。第司(第巴)和身边等人虽多次劝告,但无济于事。”
在仓央嘉措的诗歌中,的确也有部分不必做过分解读,可以看作是比较纯粹的“情歌”。关于仓央嘉措一度流连酒肆、行为放荡的风流韵事,后世研究者历来多有争议,但如果仅仅据此就把仓央嘉措在其他方面尤其是他后半生在文化发展和宗教弘扬方面的巨大功绩一笔抹杀,那是非常不公平的,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和藏传佛教认识论的精髓的。
宗喀巴大师曾说,对佛的教义,如果只靠信仰而相信,而不从逻辑上加以证明,那是对佛法正确性的根本否定,“没有从理论上理解的任何观点,都像插在泥巴里的木橛,站不稳脚。不达到精细入微的程度,不能轻易知足。一定要正信不惑。”
在这方面,仓央嘉措无疑是一个最好例子。他在经历了最荒唐的世俗体验和最为剧烈的从法王到囚徒的人间宠辱之后,最后获得了最为笃定的宗教虔诚。真爱才会真痛,真痛才会真悟。成佛从来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有时候迷途知返,其实反而是一种得道的捷径。
七、戒律不能被认作死板的教条
仓央嘉措出生的门隅地区向来以信仰宁玛派即红教为主。这一教派相当于最原本的藏传佛教,其僧人相信,佛祖从来没有限制过你做这做那,佛祖教人的就是解脱,而解脱的道路不止一条,看个人的缘分。比如,有人在寺庙附近吹奏乐器,有人说清修之地怎能有俗声,但也有人认为入世才能更好地出世,所以这种音乐反而是更好的“修习工具”。
格鲁派尽管有戒律,但也认为为了众生的根本目的,可以变通采取各种方法,包括为了惩恶扬善的杀戮等,认为教化和榜样引导不是唯一手段。
在佛教界,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意见,认为戒律只对小乘教徒有约束,而大乘教徒要从轮回中解救灵魂,应该享有权巧方便,有更灵活的方式。所以,很多人认为,戒律的本质是为了断除恶念,而不是为了持戒而持戒。真正的戒律在人心,目标比形式更加重要,戒律从来不是死板的教条。
实际上,佛教的一些戒律也不能生搬硬套,比如不食肉这一戒律,在藏传佛教中就无法施行,因为如果不食肉的话,处于牧区的喇嘛都必将饿死,还有谁能布道传法呢?再比如,在佛祖释迦牟尼时代,僧人开始说法前,往往有洗足的习惯,久而久之成为一条规矩。那是因为古印度的僧人要光脚随众乞食,脚板沾满泥,所以在学佛前必须洗掉。如果到了中国,僧人们有鞋有袜,还有必要遵守这一规矩吗?
所以,对佛教戒律,最重要的是了解其精神,而不是死板地模仿形式,这样戒律反而失去了意义。在西藏,有一首民谣也是同样的意思:用污水洗你的衣裳,一千回也洗不干净;投沙尘于雪山之上,无损于它的银辉。
八、官方记载之外的命运之谜
仓央嘉措被废黜之后的命运可谓扑朔迷离、莫衷一是。官方报告称在押解赴京途中病死。不过,最新的考证越来越倾向于他其实并未病死。由于仓央嘉措作为达赖喇嘛的转世在藏区仍然深得人心,当时的西藏地方统治者和北京的清廷谁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处置这样一位退位的达赖喇嘛——他们既不能冒加害于他的风险,也不能继续给他活佛的礼遇。
最后,受到康熙皇帝训斥的押解人员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请求仓央嘉措自遁而去。自此,仓央嘉措看破红尘云游四方,苦心修行。最后在阿拉善一带落脚弘法,而他自己也在走下佛坛之后真正悟道,成为一位真正的高僧大德。
根据笔者的实地走访,阿拉善地区长久以来的确广为流传有关仓央嘉措在那里弘法的事迹,仓央嘉措的肉身灵塔据信一直到文革初期都还保留在阿拉善著名的南寺(广宗寺)中。现在,南寺还保留有仓央嘉措的舍利以及佛帽等多件遗物。实际上,南寺本身就是根据仓央嘉措的遗愿修建的,人们相信其庙址也是仓央嘉措亲自选定的。
1998年版《阿拉善盟志》第253页记载:“1716年至1746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流落阿拉善弘扬佛法,传播佛教达30年之久。”
九、活佛能否现世转世?
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如果仓央嘉措作为六世达赖真的活到了64岁,那么在他生前就作为他的转世坐床的七世达赖又如何解释呢?根据藏传佛教的理论,如何解释一位达赖喇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转世为另外一个自己?
实际上,藏传佛教认为普通人的确需要生命终结后才能转世,但达赖喇嘛并非普通人,而是已经悟道成佛的观音菩萨的化身。按照佛教的说法,任何一位菩萨都可以在同一时间化作若干身相,教化芸芸众生。如果机缘巧合,情势需要,菩萨甚至可以“化身千百亿”。这样,在一段时期内同时有两位作为观音菩萨化身的达赖喇嘛行走于世,分别向有缘信众弘扬佛法,也并不是什么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
在藏传佛教看来,一个人固然可以通过修行自己得到证悟,但最值得尊重的,乃是像观音菩萨一样在自己得道后发愿再返人间普度众生。在藏文中,活佛本源的意思,就是“转世上师”之意。汉语翻译为活佛,无非是表示崇敬。活佛也要重新修行,给世人做榜样,并非一生下来就是佛。
对于像仓央嘉措这样转世到人间帮助其他人修行的活佛来说,他们最重要的训练,就是让本性即前世的智慧记忆觉醒。一个活佛的前世和转世,虽然动机和目标是一致的,但他们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人。转世者要根据具体的情况,适应当世人的“业”,以便更好地帮助世人。
十、如何验证一位活佛的真假?
何为佛?也就是说,佛和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其实,佛就是人,只不过佛是大彻大悟了的人。佛在藏文中是“桑结”,“桑”意思是觉醒,“结”就是开花。
实际上,藏传佛教认为,活佛像常人一样以死亡示人,就是要通过这一形式,告诉众人佛与世人没有什么两样,发愿在世间经历轮回的活佛只不过是众生的榜样,众人均可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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