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喜欢上了汪曾祺。
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文字像极了此时的岁月:波澜不惊,缓缓流淌,没有轰轰烈烈,只须现世安稳,在闲静的时光中度过余生,作江山风月的主人,赏春花秋月,听夏风冬雪。
如果找一种饮品,来比喻汪曾祺的作品,非清茶莫属。刚入口的时候有点寡淡,好像索然无味,之后丝丝清甜顺着咽喉缓缓逆行而上,蔓延到口腔里,生出许多津液来。我不太会品茶,也不知行家眼里的好茶是什么味,但却喜欢这样的茶带来的舒服和惬意。
初读他的作品,觉得叙述过于平淡,感情过于克制,既没有跌岩起伏的故事情节,又没有痛彻心扉的男欢女爰,刚刚有点高潮了,却戛然而止。奇怪的是,读了一遍后还想多读几遍,再慢慢地琢磨,最后不得不感叹:这小说写得简直绝了!就像那杯清茶,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再细细地回味,才能觉出它的好。
01.
《大淖记事》里,十一子和巧云的爱情,经过慢慢地辅陈后,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丁不成雨。心里有彼此,但就是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来,一个明月清风的夜晚,十一子救了落水的巧云,柔和的月光照着美丽少女的躯体,如此良辰美景,本可以花好月圆,然而呆子般的男人却轻轻地掩门而去。正在为这种纯洁的爰情感到遗憾时,军匪刘号长乘机破门而入,玷污了巧云。
按照绝大多数作家的写法,此时的巧云应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号啕大哭甚至自寻短见。但汪曾祺的处理方式是极为克制的: 失去贞洁的巧云心里懵遭遭的,她想起残废的爹; 想起还要做饭、结网、织席; 想起新娘子穿的粉红缎面鞋; 想起十一子吮吸她流血的手指。心里发出一声懊恼: 后悔没有把身子给他。
巧云的感情不是那种强烈浓稠,像惊涛骇浪席卷而来的巨大悲怆,而是一种淡淡的、无言的痛。她安静柔和的像江南的小桥流水,但又是坚强不屈的。接下来的日子,她果断地把身体与感情毫无遮掩地交付心上人。即使十一子被刘号长打得不省人事,她仍然接他回家,面对瘫痪在床的父亲与爱人,勇敢地挑起萝筐,去挣现钱,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再艰难的生活,在她眼里仍然是多彩的: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 再不堪的处境,她仍然保持着对美的追求: 头上插一朵红花,挑着生活的担子,风摆柳一样地穿街过市。外表美丽柔软的巧云,变成了一个能干的小媳妇,眼睛里闪着深沉坚定的光茫。她不会绝望,不会失去生活的信心,一切,终究会好起来。小说的结尾传达了这种信念: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一定会!
简洁、凝练,留有余地,将自己抽身于作品之外,克制住情感,平静地叙述,而不是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肆意地渲泄出来,这是汪曾祺常用的结尾方式。
《陈小手》在汪老所有的作品中,并不出名,但结局却是神来之笔。陈小手从事的职业是大多数人认为沒有出息的职业-----妇产科医生,因有一双比女人还小、还细嫩柔软的手而得名。同行对他颇为不屑,背地里叫他"男性的老娘"(老娘,即接生婆)。
但凡女人生孩子遇到难产、横生、倒生时,老娘便说:快去请陈小手。
陈小手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然而,这位医术精湛的产科医生,会得到命运的格外垂青吗?
团长的姨太太难产,陈小手骑着高头白马赶到,最终母子平安。团长呲牙咧嘴,一桌酒席,二十块大洋,往恩人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待陈小手出庙跨马。团手拔出手枪,从后面把他打下马,嘴里说:
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你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故事到这时落下帷幕。
这篇小小说,叙述极其平淡,但最后以主人公的猝死收尾,看似出人意料,实则凸显了悲剧的合理性: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杀人何须王法,仅仅觉得委屈,就可以草菅人命。陈小手的死,是守旧的观念和乱世造成的。这是他的夙命。
但这一切,汪曾祺一个字都未透露。他像一个冷峻的讲述者,不带悲伤,不加批判,然而,读者看到这样的结局,不会发笑,只会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会这样?可又能怎样呢?
作家曹文轩在《阅读是一种宗教》中指出,汪曾祺的作品是水洗的文字,可谓一语中的。洗净铅华的语言,没有了浓墨重彩,没有了艳丽的修饰,恰如素服淡妆的女子,透着一股天然的俏丽。
《受戒》中描写英子姐妹的外貌时,语言极富特色:
她们的眼睛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
用最平常最富生活气息的语言描绘出两个健康、美丽、干净、利落的女孩儿。这样的文字,不纷繁绮丽,却生动传神,真正是水洗过的美: 简约素雅,淡极而艳。
02.
文字的背后,隐藏着作家的气质和性格。汪曾祺的作品,有种安静的力量,阅读者往往会沉浸在一种恬淡的氛围中,沒有亢奋与焦躁,沒有失意与颓废,有的是淡泊、旷达与通透。岁月洗刷掉一切不满与仇恨,悲喜与苦乐,剩下的是一颗洞悉世间沧桑的灵魂,挥就悠闲淡定的笔触,平静地叙述着过去。
即使回忆起在西南联大的岁月,战火四起、警报不断,头顶上随时都可能有炸弹落下来,本应该是极度恐慌、命悬一线的时刻,但汪曾祺仍然以贯有的从容为读者献上了幽默的一幕:
警报长鸣,其他同学都仓惶逃跑,但一罗姓女同学偏偏不跑,因为一有警报,大家都跑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一人就可以敞开来洗,想洗多久就洗多久。另一郑姓男同学,则用漱口缸在热锅炉上煮冰糖莲子,有次炸弹在不远处乒乒乓乓地响,而他却神色不动地搅着羹汤。
大灾大难面前,气定神闲,镇靜自如。这种表面上的"不在乎",实质上是一种浸入骨髓里的不屈服。
1957年,汪曾祺被划为"右派",下放到河北张家口农场。对于这段经历,他在《随遇而安》中写道: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起猪圈、刨冻粪,扛起170斤重的粮食走45度的高跳。繁重艰苦的劳动,他咬牙坚持下来。后被派往沽源马铃薯研究站画画。风沙苦寒,积雪深厚的边塞孤城,怎比得上烟柳画桥、风和日丽的江南? 但在汪的笔下,苦难不见了,而是"日子逍遥之极,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自己。"
在坝上沽源,他画各种马铃薯的叶子、薯块,再把马铃薯切开来画剖面。没用了的就扔在牛粪火堆里,烤熟吃。最终完成巨著《中国马铃薯图谱》(可惜此书在文革中被毁)。
别人把这样的境遇叫"逆来顺受",而他则认为这未免太过"苦涩",倒不如哄着自己,叫"随遇而安"。生活嘛,是很好玩的。
有玩性的人必定会千方百计享受生活。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汪曾祺好吃,他在多篇散文中不厌其烦地写各地的传统美食,很多都是老百姓饭桌上极其平常的小菜,但他却将其来历、作法、吃的感受写得头头是道。内蒙的手抓羊肉、北京的豆汁儿,曲靖的韭菜花,高邮的咸鸭蛋……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写尽一碗碗人间烟火的滋味。金庸说他是"满口噙香"的作家,此言不虚。
对食物的包容,也是对人生百态的包容。这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看淡世事变化后的大智慧,才有了处世不惊、恬静淡泊的文字。正如王安忆所言:
与如今将简单的道理表达得百折千回的风气相反,他则把最复杂的事物表达得明白如话。他是明察秋毫便装了糊涂,风云激荡后恢复了平静,他亦是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
网友评论
“她想了想,自己又抿了一口”
汪老先生说过,小说里的语言应该是朴实的,记不清哪篇文章了,汪老写到:
“月亮很大,云,慢慢的散开了。”
一个人的性格和童年生活的环境关系紧密,在汪曾祺身上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