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看山,透过这扇不染尘埃的小窗,透过玻璃板底层叠的倒影。西山脚下,是我的家。谷风常把她的呼唤传来,他敲打房檐、窗棂,熄灭红烛和灯盏,从墙缝间钻进,在落叶边缘徘徊。他将我的衣袖吹起,那股通体的寒意,连同手边诗稿,倘若不读长吉,亦不觉凉遍。
隆冬的苍山,罕有人迹。沿曲径漫无目的地走,想靠近日头,烤烤瑟缩的脏器和一身不由自主的皮囊。若经初春,歇此黄柳旁,贺季真最是恰到好处。只惜已过三季,唯独文房挂心,方肯言再无所念。或者诗人和季节,似这树根和土壤,离了便要惧怕,便感到怯生,好像连灵感的光照也随之去了。
多数时候,西山于我,就是全部自然。我一路急走,却从未抵达。譬如此刻,自问及阶前溪水,竟恍惚以为它仍旧毫无方向地流着,洁净如初。熟不知青苔滋长,水尽涸择。我曾偶住的涧户和几间厢房,我日夜打扫,亦见灰飞不减。倒是塔间佛像,我不擦拭,它反而不落尘埃。日出时候,除去日出,游人纷纷闭目。我们来山中作客,唯独视山如无物。
山之外,有层密布的网。网内的人们,包括你我,远难感于山的真美。庄子所说无情,无情之人较之我,自能多几分感知。我尝试拔除杂念,怀坐忘之心,却失之更多。遂返回原点,复经思绪,约有稍稍顿悟。凡是花费大力气,或刻意为之,感情亦会变淡,心思倍增杂乱,不如不思不想,凭一份舒愉,能赏几分便喜几分。
山间诸人,各怀心事,皆因起于劳顿。身体困苦,借登临而纾解。精神萎靡,则渴求悦目之后得以苏醒。假使世间无苦,你我尽享在桃源,大约众山也同楼宇无异,不会沦为隐居的象征。恰是山之外的不平,使山体有了价值,也因此失了真美。爱山之人,是要将杂心搁置一旁。就如同写诗如命的人,不必非得等来晴雨。倘若如此,便可见旁人之难见,感常人之未感。像只山中飞鸟,来去无由。如若秋冬的荒芜与春秋的繁茂,于眼中视为同样可赏可叹,想来怀抱此心之人,是四季来充当山的美化使者,山始终如故。
尽管数度进山,不变的往往是心藏目的,因而匆忙之外,只记得汗流浃背。如此一来,将网中的目的带出网外,是白白浪费掉一片纯然。细细想来,最接近纯粹的莫过于初临。好似山体与我融为一处,不迫切登顶,没想过征服,累了就倚石休息,歇到心怀畅快。唯独这次,我醉心其间,却不知此感的珍贵,实在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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