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墨提
前些天看去剧院看《歌剧魅影》的时候,假面舞会惊艳全场,看着舞者们戴在脸上的精美假面,引我记起从前收到的一个面具。那是一个纸板做成的胡萝卜面具,外形和儿童画册里画的胡萝卜差不多,因为时间太久,我也只能依稀记得大概模样,毕竟那是我上幼儿园时的东西了。
不过,我记得自己是怎么触碰这个面具的,更不会忘记这个面具是这么来的,仿佛忘记了这件事,就是一种罪恶。
那个时候我在上中班或大班,反正肯定是在上学前班之前。在幼儿园里,学前班以下的孩子,一天的主要任务还只是玩游戏、做手工,偶尔排个节目,唱个歌跳个舞,并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要学英语之类的东西,这也许是乡镇幼儿园的一大优点吧?
有一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做面具。
她要求我们自己动手做一个面具,然后还要戴着面具做游戏。
看着自己做的丑陋的面具,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偷懒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万万没想到其他小朋友都做了面具,而且做得还挺好,起码能成功地戴在脸上。我不敢出声,更不敢跟老师说面具没做好,脑子里编出了一两个蹩脚的理由,希望能蒙混过关。
马上就要开始游戏了,老师安排我们戴上面具,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想走出去跟老师说我忘记戴面具了,她会相信吗?而且我居然迈不开腿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漂亮可爱的胡萝卜面具被递到我的手上。
是她!
她抓住我的手,笑吟吟地把面具塞进我手心里:“你是不是忘记带上面具了?拿着,这个给你。”
她柔和的目光让我心存侥幸,似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个面具和我做的根本就是天壤之别:纸板的大小和脸刚好合适,橙色均匀地涂满面具表面,上面还有个立体的,可爱的绿色鼻子,嘴巴画成调皮的O型,用来系的绳子,是差不多一支铅笔粗的绿色棉绳,系上之后紧致又舒服。
“那你怎么办?”我看着手中的面具,内心窃喜,终于不用担心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了,差点把她给忘了。
“没事,我不过去做游戏的。”
我没有细想,戴上她做的面具,自豪地走进小朋友中间,开心地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嬉戏。而她呢?在我和小伙伴们开心地做游戏的时候,偶尔会瞥见她。我们游乐的院子里,有一个充作舞台的石阶,她就一个人坐在石台阶上,微笑着,看着我们做游戏。
如今,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场面,当年随意的一瞥,此刻却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她很聪明,可是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心灵手巧,也只能一个人,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别人嬉戏。时间定格在那里。
她的腿,是瘸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十分乐观的人,甜美的笑容是在她脸上占据时间最多的表情,哪怕遭遇别人的不公对待,她也是以笑容回应,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玩自己乐意玩的游戏,不理会别人的目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并不是她的朋友。她在班上似乎是个很有争议,充满矛盾的人物。她并不是插班生,至少应该比我更早上幼儿园。但是在班上就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很少见她和其他人在一起玩耍,最多就是有一两个小朋友偶尔会凑上去和她聊几句。但是她算得上是班上的传奇人物,因为她的瘸腿,她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正常走路。
小孩子总是天真又残忍,面对着这样一个异类,孩子们的第一反应是试探这个和他们不太一样的生物,然后围在一起讨论。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小伙伴们一看见她一瘸一拐走过来,会停止嘻戏,然后几个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议论这个奇怪的女孩。我并没有和她有多少交集,可能是在其他人的影响下,就没有怎么理会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人。
但是那一次,我听着其他人站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好奇的我也凑过去听八卦,这才留意起她。我和幼儿园的其他孩子一样贪玩又爱胡闹,更有点不知所谓,脑子里竟冒出了一个模仿她的想法。她这样走路,会不会很好玩?那样走路,是不是会引来更多人的关注?不然她为什么要那样走路?孩童莫名其妙的想法被我付诸实践,有那么一次,我竟然真的模仿她的样子,在院子里走一步,蹬一下地,这样就能走出和她相似的,那种一瘸一拐的动作。果然,其他在玩的小朋友朝我这里看来,这是我突然像得到鼓舞,更加卖力表演,但是报应很快来了,脚下突然没站稳,摔了一下,最可怕的是,真的把脚崴伤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这时候她突然过来扶我,挽着我的手一起走。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她,才发现她笑起来这么可爱。同时,我却能听见我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声音让我觉得十分心烦,也许因为,那个时候起我对她的看法已经改变了。有了第一次接触,我开始了解这个人,小孩子交朋友的速度是很快的,有时候你交了一个挚友,却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怎么和别人建立起感情的。我和她是怎么变成朋友的,我也记不清了,只是那次之后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接触,渐渐成为朋友。
不知道她是天生那样,还是后天出的意外,自我认识她起,她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她不能和别人一样奔跑在蓝天下,以正常的速度和别人并肩同行都是奢望,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永远不变的,永远挂着那会令人心旷神怡,挥走一切阴霾的笑容。有一些小朋友喜欢在她身边指指点点,或是嘲笑,或是鄙夷她怪异的走路姿态。可我就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也许是因她的笑容,也许是因她眼中的善意。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做不了游戏,还要煞费苦心做这个面具?为什么要交给我?
每每回想起那个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的小女孩,每每想起那张可爱的胡萝卜面具,就会有一根针、一道光同时刺进我心底。很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想起她,想起她孤零零坐在石阶上的那一幕,就会莫名其妙地心酸落寞。心里会想,她那个时候看着我们做游戏,是怎样的心情?可是又会觉得自己太过莫名其妙,也许她并不这么想呢?如果我能再见到她,把我这些想法告诉她,她估计会说:“什么?你居然还记得?可我觉得自己很开心的呀!”或者反过来取笑我太能脑补多余的情节了。
多想再一次站在她背后,会不会依然是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就算是,她也会一笑置之吧。每次遇见不顺的事情时,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想起她当年的笑容,她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的身影,会给我一种莫名的能量。她,和她一样的人们,也许卑微,却坚强,也许承受痛苦,却笑面人生,而我有什么理由再消沉下去?
这些年,有很多次,我想象再一次和她坐在一起,谈谈我们这些年各自的遭遇。可是,假如我们再次相见,也许,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这世上谁也夺不回逝去的光阴。她在哪里?过得如何?可曾记得我?可曾对胡萝卜面具有一丝回忆?在她心里,我又是怎样的人呢?
每当回忆起胡萝卜面具,每当想起台阶上的孤独身影,我的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滋味,也万分愧疚,因为我竟然早就遗忘了她的名姓,更记不清她的真实模样,只有那个模模糊糊的,迷人的笑脸。但是我不会忘记这个面具,心里永远会有这样一个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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