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4点的天空,已经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浮了层白光,屋檐下的灯还开着,明晃晃的光在偌大的殡仪馆里摇晃。
摇着,摇着,像一尾孤单的鱼。它没有方向,也没有向往与归处,被拘禁在黑夜里,寂静与凄凉。
刘南抱着母亲的遗照,远远地站在那些来送行的亲戚后面。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并不想要看清,人们的哭声戚戚,在这空荡的地方不断地被放大,悲恸,却又嘈杂。刘南的心里却一片寂寂,仿佛死去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亲,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眼角没有温热,干燥的喉咙里也发不出一声喑哑的哭喊。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送来了骨灰,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像是越过了一片披麻戴孝的白色群像,将一个小罐子放在了刘南的手里。刘南看着手里的骨灰盒,又瞅着怀里母亲的遗照,心下突然怆然起来,那么大的活生生的人,死后却只有这一个小罐子的重量。
他感觉心里豁了一个小口子,所有的情绪都从那里漏了出来,它们像潮水一样浸湿了他的身体。刘南突然觉得,此刻的他就像那盏孤单的灯,又像是那条没有归去的鱼,只在潮水里不停的淹没、呼吸、又淹没,噙了口黑夜的苦,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哭声响亮又清澈,在黑夜的浪潮里,一片又一片地、荡漾开去。
(1)
刘南的家在一个小的四合院里,是有些年头的房子,在江南这边也并不多见,院里的邻舍大多都买了别的房子,只留下这里待将来拆迁。
现在,却只有刘南还住在这里了。
天井的基石都是青石板,年岁久了被雨水落得坑坑洼洼,整体上却还算规整。这天又下起来了雨,刘南抱了把小藤椅在檐下坐着,雨从青苔的瓦下滑落,在空中连成一条水线,他拖着腮帮看得有些出神。
他从小就住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奶奶也没有过世。那时候刘南还不叫刘南,还跟着父亲的姓。母亲刘丽是个贤惠的女人,自己的丈夫常年在外,她不仅要照顾年幼的刘南,还要侍奉年迈的婆婆。每天早起赶集做饭,空了闲就去镇上的伞厂领一些布面来做,贴补家用。对于邻里也是谦厚大度,引得一片称赞。
刘南晚上做功课时,刘丽常常搬了伞面来屋里做活,一来可以省些电费,二来可以督促刘南。
一边想着过去的事情,刘南的心里又酸涩苦楚起来,这一种从心底蔓延的苦一直盘在他的舌根上,怎么也散不去。他回头从窗子里望了望放在堂前的母亲的遗照,在昏暗的光线下隐在了阴翳里。照片上的母亲端庄亲善,却又美好得不像真实的人。
刘南进屋,在灵前又上了三炷香,清香袅袅,熏得眼睛微微发疼。恍惚间看到左边案上的一个塑料面具,在这明暗里泛着空洞的忧愁。
那是一个孙悟空的面具,是在四年级时在庙会买的。每一年的元宵,镇上的孩童都会提着各种各样的花灯赶庙会,那晚是刘丽第一次带刘南去赶庙会,刚买的小灯有些接触不良,在握柄的摇晃下时明时暗,刘丽也并不懂这些,刘南的心里有一些失落。正巧遇到街边卖面具的小贩,这是刘南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面具。
红脸的关羽,三眼的二郎神,滑稽的猪八戒,还有带着两条须髯的孙悟空。它们安静得立在架子上,在四周簇动的灯火里那么得不起眼,却又那么直白得透露着空洞与哀伤。刘南呆呆得站在这些面具前面,他觉得有一种特别妖异的魔力,从那些个缄默的面具里,从那些看不真切的木架阴影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刘丽见到刘南这样的情态,也不禁有些发愣,想到平时也没怎么给他买玩具,心下却升起了一些愧疚来。作为父母,总是本能得对于孩子有一种愧疚,在这种愧疚面前,也不会再理智得去计较已经有的付出与得到。
就这样,刘丽把那个孙悟空的面具买了回来。刘南欢喜了好久,寻了根小棒子在院里天天耍着,然而玩性终究只有一时的,过了不久便冷落了那个面具,放在书桌的一角沉积了灰尘。
(2)
父亲有外遇的时候,大概是小学六年级。父亲从外面带了个漂亮女人回来,她站在小院的青石板上,像一座美丽的雕像。邻里都在小声得议论着,她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似的,只是远远的站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奶奶搬了个椅子堵在了门口,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不让他的儿子进这个门。父亲有些无奈,一边对着女人的冷漠和母亲的愤怒,还有邻里之间的职责,讪讪间有了退意,过了不多久便带着女人走了。刘南瞧着他俩牵着手走出小院的台门,在小巷的尽头不见了影子,又回头望了望缄默的奶奶,心里也一片杂乱。
他没有见到刘丽,也不知道若是她的母亲在场,又该是什么样的情态。只是在那一晚上,刘丽没有来房里陪他,一整天,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半夜的时候刘南有悄悄地经过。
门缝里没有光亮,却又低低的哭声。却听不真切,像是什么曲折的调子,让他联想到那些个面具,睁着那双空洞又寂寞的眼。
第二天,刘丽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赶集做饭,又破天荒的送了自己上学。
然而一整天的课业里,刘南一直在想自己的父亲与那个女人,想着他们的影子是怎样得相依着摇曳在了巷子的镜头,想着他的母亲是怎样在寂静的黑夜里睁着眼睛,让眼泪一点点滑下来的。突然地,刘南觉得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起来,好像所有人都带上了面具一样,掩去了他们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划过一丝悚然与恐惧。
直到奶奶去世,他才又见到自己的父亲,却并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如今想来,或许是为了死者与生者的体面吧。
母亲在奶奶的灵前失声痛哭,不似于那晚虚幻的、又空洞的哭声,这次的母亲涕泗横流,全然没有了往日里文静祥和的样子。但是她的哭声,是那么饱满与悲恸,从她的喉间,从她的四肢,从她孝服下散下的发丝里,一点点蔓延渗透出来。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落泪,从失去亲人的苦痛到对母亲贤淑的夸赞,再当对父亲的指责与谩骂。
守灵结束,头七已过,父亲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刘南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只是期间刘丽有问过刘南,愿不愿意去父亲那生活。刘南沉默了许久,蹲下抠着青石板上的洞,没有回答。
(3)
日子也一天天过,刘南也慢慢长大。渐渐得觉得母亲越来越不真实,身边的同学中也有父母离婚的,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母亲一样平静。
刘丽还是一如既往得文静贤惠,只是不那么常笑了,岁月留下的皱纹改变着她的容颜。但是刘南却开始害怕起来,他觉得母亲带上了一个他看不见的面具,那个面具是同样的空洞与哀伤,没有表情,在寂静的光暗里沉默,没有呼喊,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这个想法从生根开始就夜夜盘踞在刘南的梦里,常常惊出一身的冷汗来。如果一直带着面具,人还是原来的人么?那么母亲呢?还是之前那个温柔贤良的母亲吗?
从畏惧,恐慌直至逃避,刘南越来越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母亲,而刘丽也对刘南的疏离置若罔闻,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刘南的心里也变得麻木起来,孩子对于事物的习惯是很快的,他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两人都像是带上了面具。一个当着母亲,一个当着儿子。
直到刘丽去世了,刘南才大梦初醒一般,他站在殡仪馆里,站在落雨的檐下,忽然意识到世界之大,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母亲的离别也像是没有声音的涟漪,只是浅浅得荡开去,没一会就没了痕迹。没有人为她悲伤,也没有人来同情他。
刘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手指一颤,他笑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一个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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