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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盗火者和他的国

蔡国强:盗火者和他的国

作者: 一点儿乌干菜 | 来源:发表于2018-02-20 22:01 被阅读50次

    新年伊始,家乡禁燃烟花爆竹,在这阒静的春节,我想写写“玩火”的蔡国强先生。

    蔡国强特别性感。

    中国艺术界有两张脸我觉得特别耐看,特别性感:一张是陈丹青的脸,一张是蔡国强的脸。

    陈和蔡的脸,都是非常不买账,斧砍刀削棱角分明,又非常无所谓,没有一脸的清苦,却非常慈悲、刚直、坦然,神情里时常能流露出风流与俏皮,精明世故却又天真冲动。陈丹青说:“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我觉得陈和蔡的相貌也是他二人的心外之相。

    蔡国强的艺术非常的先锋,非常地“Signature form ”,但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传统的人。

    蔡国强说起中国传统的葬礼,他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其实那个葬礼非常隆重,三天不埋葬就要五天。那个尸体放在家里面,五天呐,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那个香不能断,因为他正在走向阴间的通道上,金纸也不能断,所以家人要二十四小时轮流一直在烧香,而且边烧香要边说:‘让你买路,让你过桥。’这样隆重,这样长,使你会慢慢去意识到,这个身体和这个生命的离开是这么的严肃的一件事情。”

    这段话我非常有触动,17年的时候我经历了一次亲人的离世。是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外公去世。我们这地的风俗也和蔡国强所在的泉州一样,葬礼的繁文缛节每一样都细细考究,妥帖完备。

    整个葬礼的仪式,我似乎没有多少悲恸。最后一天晚上,自己一个人走回家。走到中途,背后声响巨大,转身去看,烟花璀璨。那是亲戚们在葬礼的最后一天放的烟花,我没有在场,我提前走了。那一刻,整个葬礼的仪式上长久被克制住的心绪倏然涌出,泣不成声。我回想起外公走后,我们去他房间,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的《西游记》《封神演义》放在床上,他走前一直在看这些。那一刻,我知道这些塑造了现在的我的人与事,从来就不曾减轻过重量,它们就在我的血液里,基因里,流着淌着,它们是我背负的世界。

    我就是这样理解了蔡国强的火药的艺术——无用,绚丽,庞大,却直击心脏。

    有个闽南的朋友告诉我,他说闽南的家族传统观念特别强,家族是根本,他们村里的百年大事就是修族祠,生男孩了要在正月十五那天回来点灯入族谱。所以,在这种传统下长大的蔡国强应该并不轻松,自小的所有经历一直或掣肘或滋养着他的创作,他也背负着这一切。

    火药无疑是他对自己压抑的童年和苦闷的青年期的一种突围和爆破。

    我年少时候感兴趣的东西,觉得好玩的食物,学校里学到的理论,我的家人与周遭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终不知不觉的汇流成一股力量,全部只为我成为艺术家这件事情服务。

                                                                                                                                                ——蔡国强

    蔡国强出生在泉州,他并不信算命,但是他相信风水。

    宋代的时候,泉州城发展得不太好,人们就去找了风水师来看,风水师说旁边山上比它更高的另外一座城市做得像渔网,泉州这个城市像一条鱼。之后泉州城就造了两座塔,因为有这两个塔意思就是把网给破了。在《天梯:蔡国强的艺术》这部记录片中,蔡国强说:“泉州整个城市太信风水,也太信看不见的世界,我个人就是从这个地方出发,在这里长大,所以从小我的艺术里面都在寻找跟看不见的力量的关系。”

    风水是蔡国强所信仰的看不见的力量。

    中国的风水可以分为形势宗与理气宗这两大流派。蔡国强觉得自己的形式与思维接近于形势宗。形势宗则着眼在大格局,利用长时间去培养大基础,重点放在环境的营造以及调整方位。“(形势宗)要花上很多时间,确认自己与大自然的整体关系,体现自己在这宇宙中的融合与位置。”蔡国强如是说。

    蔡国强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用他的话语说,或许就叫“个人系统”,他说:“人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系统,这个系统便会使得一个人行走于陌生国度的时候、上上下下人生的起伏的时候,感到自己仿佛有一个扶手可以依靠。……而一个人带着自己建立的个人系统,带着自己所建立的小世界,陪着自己走世界,就仿佛所到之处永远都携带一块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小毯子,到每一个地方就在自己的位置上,比较有安全感。”

    火药是他“个人系统”里的语汇,是他艺术创作的载体,火药只是工具,爆破出的幻象或许才是他深深迷恋着的背后的不可见的力量。这种不可见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以为是来自恒常且无常的宇宙。旅居日本时听物理学的课也曾深深影响了他的宇宙观。

    一个人,一旦从宇宙观为始,关照人生与创作,这一起点和眼界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创作者,因为大部分创作者只是在用世界观在创造。世界观是对经验世界的解释,分析与判断,宇宙观不作这些,宇宙观只有虚无,只有空,无法言说,却缄默有力。一如老子的《道德经》,虽仅仅只只是五千字,但价值却远胜其后卷帙浩繁的典籍著述。

    蔡国强虚无的宇宙观来自哪里,我以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最早应当来源于他爸爸。

    根据他的描述,他爸爸应该是个非常老派的画家或是文人的形象,在当地颇受人尊敬。在他爸爸的感召下,泉州市所有画画画的好的都周末来他家院子里画。在《天梯》这部记录片中,他说起他爸爸一辈子工资从来没有拿到他们家过的,奶奶总是会生他爸爸的气因为从来不拿钱回家,他说:“(爸爸)说他那么多书都是我的财富。所以我其实有很多财富,也有很多书,WG的时候烧掉了很多,三天三夜在我们家烧书,而且都是要晚上烧,我还帮他烧。”蔡国强说到这一段一度非常哽咽,强忍着无法继续说下去。这是他压抑的童年期。

    烧书这个意向,让我想到以前看过的赫拉巴尔的一部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小说描述了一个在废纸回收站工作三十五年的打包工汉嘉,在他把自己那些他深爱的“废纸”(其实是《浮士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扔进毁灭性的巨型机器时,他最终也把自己与心爱之书一起打包到机槽里。烧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种毁灭的象征。毁灭不一定能产生艺术,但能产生挽歌。

    赫拉巴尔在书中有一句:“我们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粉碎,爆破,这些意象太过虚无,冷艳,危险丛生,一如火药在白昼创造出的幻夜。而蔡国强以前的画作总是小心谨慎,就跟那个他口中“胆小”的爸爸一样循规蹈矩地创作。二十岁前,他每日读书,画画,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这种节制,清醒,冷静,规律,多少也带着他爸爸的影子。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就算再怎么画也无法超越毕加索,但是他很幸运地找到了火药。火药的不易控制和偶然性无疑应对了他追求不确定的艺术家特质。火药让他告别了他的谨慎与小心翼翼,比方说《Illusion:Explosion Project》,就是对一间房子的爆破,火焰从木头的死亡中产生,迸射四散,这或许是对幼年时烧书意象的一种隐喻,他只是用更夸张更激烈的方式来来杀死这个令他幼年恐惧和无助的意象,或者,我们可以说,火药的创作是他对自己潜意识的一种正视和告别。

    在《十三邀》上,蔡国强也说起父亲对他的影响,他说现在想想,他的父亲其实特别先锋,在那个时代选择偏居一隅,蜗居斗室地日复一日地创作。但他爸爸是内耗的,而他幸好找到了火药,这种破坏是外在的,他不需要消耗自己。

    蔡国强的异域的经历特别吸引我。我好奇他是怎么样在另一种文化里斡旋的,也许日本相对简单些,因为有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东方的文化。当只认识日语,不认识英文的他只身来到纽约时,东方与西方也许是一个亟待他面对的更庞大的问题。他说自己看不懂英文,但是他会看新闻照片的图片大小,拍摄角度,排版位置,不用读文章也可以了解他们的新闻观点,这也慢慢地养成蔡国强从视觉上寻找作品意涵的习惯。我愿意相信他的话是诚恳的,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选择依赖直觉与本能,有意识地在本土和当代之间呈现一种张力,这种诚恳让人动容。

    纽约的异质,似乎更能让特别变得普通,让某些普通变得不寻常。他不必向在日本社会一样,选择“农村包围城市”,从福冈出发打入东京的艺术圈。他身上的草根特质(他一直强调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自己就是一个农民),反而让他的艺术更加诚恳与朴素。蔡国强早年在MOMA当代美术馆的《草船借箭》我很喜欢:废弃的泉州木船,古箭,金属,塑料,泥土,石块,腐烂的生命体,它就像一个异域的野蛮的入侵者,挑衅着西方庞大的知识体系与结构。

    西方人一定很难理解这个装置背后孕育它的土壤和它试图在言说的语境。不理解的陌生感创造出一种积极且包容的东西方对话的语境。1998年的这个实验性装置,确实足够可以激起西方的兴奋。就像火药这种妖娆且暴戾的媒介,带给他们的兴奋。

    这种新鲜的朴素,自然具备了一种力量,静默如谜,如草木泥石,却有一种天然的自明和标识。

    同样具有这种朴素的特质的,我还喜欢他的另外两个创作,叫《九级浪》和《撞墙》。

    这种朴素,让蔡国强就算怎么精明地经营着自己的艺术,但底子里却保留着天真,他的身体里有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

    蔡国强让我非常触动的一句话,是他在《十三邀》的时候说的,当许知远问他:“你觉得你身上最强的能力是什么”。蔡先生回答说:“最强的能力还是男孩子的那一个浪漫,是我的最好的。”

    所以我也很喜欢他在巴黎做的这个《一夜情》的创作,大抵只有巴黎拥有这种幸运,别的城市真的无福消受。

    《天梯》应该是蔡国强的艺术生涯中波折不断的一个创作。

    它的诞生过程并不顺畅,94年在巴斯因大雨取消;01年因为设计太过“个人化”没有被官方活动采纳计划;12年在洛杉矶,出于安全因素被迫搁浅。

    蔡国强没想到自己在世界别处没有实现的夙愿,居然在泉州惠屿岛实现了,而他也亲自给奶奶直播了整个过程,这个“天梯”既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也是他想送给奶奶100岁的礼物。奶奶是着他们家族权威,因为他的母亲不识字,所以在他们家,奶奶地位最大。奶奶不喜欢他爸爸,但偏袒这个孙子,在很早的时候就预言他能做一个大艺术家。

    《天梯》除却他创造这个作品时背后的宇宙观和艺术直觉,其实本身也是带着传统闽南的家族里光宗耀祖的信念的,但这并不能妨碍它的伟大,即使它的起点是带着泥土,带着温润潮湿的季风。

    十七世纪的伦勃朗很想跟贵族结婚,进入主流,却依然能保持一种“自我反省自我反抗自己的意志”。伟大的艺术家总是自知的,蔡国强也如此,他说:“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奥运可能都被淡忘了,要是美术史会讨论二十九个大脚印走过北京中轴线的艺术行为,也许奥运只是个'托',帮助我实现艺术这件事。”所以即便当下的蔡国强,已经无限地接近了权利与资本,这种自省与自知能让他随时可以抽离,以局外人的眼光反观自身,保持一种清醒与理智,不至于陷入权利与资本的泥淖中。

    他讲过一件事,说他把在日本拿到的奖的奖金送给了福冈,福冈的人们为他死去的父亲种了一株樱花,他在樱花树下为他父亲写下“方寸之间,天涯万里”八个字后,抬头一望,见到开了一朵樱花。这个故事有点像唐人笔记里的轶闻。蔡坦诚他是个很迷信的人,而这朵樱花也许也印证了蔡国强内心那些看不见的力量。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那个站在那株樱花树下的蔡国强是如同普罗米修斯般的盗火者的形象,严峻深沉,却不乏悲悯与体谅。他仰望着看到那朵樱花的一刻,他的国的所有的璀璨与缤纷,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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