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飞是我兄弟,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在我小的时候我对蚂蚁上树这件事情非常痴迷,我常蹲在那里看这群渺小又不知疲倦的小东西浩浩荡荡的行进,正在我认真欣赏的时候,有一股水流从我头上落下,我为之所惊,听妈妈说蚂蚁搬家就要下雨,竟然这么灵验!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笑的很大声,回头看是一个鼻涕都快流进嘴里手里拿着水枪的的孩子,看起来明显要比我大很多,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就是马飞,那年我六岁,马飞十岁,我们的家只隔着一条胡同和三棵柳树。
我整天跟在马飞后面,像个跟屁虫,他去哪里我去哪里,他指哪个蚂蚁窝我就马上脱了裤子给它们下雨,他指谁我就像一条恶狗一样扑上去,很快便统治了我们这条胡同。他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在夏天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捉萤火虫,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萤火虫会发光吗?我想了想说:“晚上冷,肚子发光会暖和些。”马飞捂着肚子笑:“哈哈,才不是!”他弯下腰来把手捂住放在我耳朵上,对我说:“因为他们会吃星星,要不为什么它会和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我恍然大悟,似乎知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天晚上,我们抓了许多“星星”,它们在玻璃瓶中闪烁,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我把玻璃瓶举起来看,像极了夏夜的星空。
他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整天在胡同里打来打去好无聊啊,我要做其他的事情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其他更有趣的事情,我说:“好啊好啊,你去干嘛呢。”他坐在磨盘,双脚交替着上下晃动,眼神变得有些明亮起来,“我要努力,然后和柳儿结婚”。“哈?!”柳儿在这附近女孩子,跟马飞一般大,白白净净的,留着双马尾,乖乖的样子,但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结婚什么的都是大人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他好厉害。有一天他突然指着柳儿说,上。我正要扑上去,发现她和我之前遇到的孩子不一样,她干净又好看,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当我犹豫之际,马飞说:“掀她的裙子。”我恍然大悟,原来要这样啊,还是马飞厉害,后来,后来柳儿就哭着跑了。
我过了两年就开始上学了,但平时在家还是马飞的小跟班。父母管的严,我在学习上不敢松懈。而马飞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他平时都跟爷爷奶奶一起住,根本不把学习放在心上。我老是见他跟一群发型奇特的少年混在一起,那次碰到他们,马飞骑着单车,他们一群人围着他好像在商量什么的样子,那几个学生就在那点头哈腰,我不喜欢这样的马飞。马飞虽然老是跟这群人在一起,但他明显和他们不一样。马飞的衣服总是很干净的,他有许多白色的衬衫,头发也总是很清爽,是个有些帅气的混混。马飞带我回去,他有辆蓝色的单车,洋溢着海洋的气息,这让我非常羡慕。马飞放学经常带我,我坐在单车后座上,越来越崇拜马飞,他已经开始发育,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喝矿泉水的时候能看到他上下翻动的喉结,下巴上已经有青色的胡茬,我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仰起头来的看他的时候,阳光从他头发上落下来,他的衣摆在风中肆无忌惮的飘扬,在我脸前上下翻动,像一只大鸟张开了羽翼。在那几年的学校生涯中,仗着有马飞的保护,我在学校里有恃无恐。
我还不会骑车的时候马飞已经能够单脚撑地了,我觉得酷极了,我也想酷酷单脚撑地,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说,上车,我带你。想想就觉得高兴。后来我开始学骑单车,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辆单车,没有马飞那辆蓝色的漂亮,不过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刚买的时候我擦车比洗脸都勤,再也不用马飞带我了。而马飞的后座上的人也变成了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柳儿的头发越来越长,像河流瀑布,身体开始有了曲线,眼睛里似乎有着一汪泉水,她的身上散发着年轻女孩独有的气息,这让我和马飞心醉神迷,马飞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是跟柳儿说,将来我要跟你结婚。柳儿总是笑着说,我才不要,嫁给小牧也不要跟你。我叫张牧,柳儿总是叫我小牧,柳儿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开玩笑,我却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在单车上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想,马飞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蹬着踏板,穿过一条条的街道,路过路两旁柳树,被风抚摸着脸颊,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要骑向哪里也不知道。大把的时光影影绰绰的从我们身旁鱼贯而过,听说过许多人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可我没有,我的青春就是这样虚度的,我的青春就是马飞柳儿和单车。
有天夏夜晚上,马飞跟我躺在青草河河边的草坪上看星星,没有柳儿,柳儿的父母不让她晚上出来。他说你信不信天上有一条大鱼,它就游在星河里,我仔细看着夜空,试图找到那只鱼。我说:“没有,找不到啊。”他转过脸来一脸认真的看我:“再找找,肯定有的,柳儿说找到了就嫁给我。”“啊?原来为了这个啊。”我失望的说道,我还以为真的有,估计是柳儿唬他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大叫起来:“鱼!蓝色的大鱼。”“在哪,在哪!”马飞抓住我的肩膀。“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条蓝色的鱼在游。”我兴奋的说道。“什么啊,别乱开玩笑,我眼睛里怎么可能有鱼。”马飞一脸失望,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可是我没有说谎,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那条蓝色透明的鱼在自由的游弋。
马飞早早的就学会了抽烟,我放学刚出校门的时候时常他蹲在马路牙子上,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大鸡牌的香烟一口接一口的喷云吐雾,等着柳儿和我放学,看来来往往的学生,看到漂亮的女生还会不怀好意的朝人家笑,笑的很多女生心里毛毛的,脚步都快了许多。我不太喜欢他抽烟,那味道确实不好闻,我问他这么难闻有什么好抽的。他装模作样的深吸一口烟,缓缓的从口鼻中吐出来,用一种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我鄙夷的接过来抽了一口,不出所料,味道真的不好,特别呛,我咳嗽了好久,摆摆手又还给他,他就在那没心没肺的笑。柳儿这时候从学校出来看见我俩,一脸的厌恶,瞅了我俩一眼就开始走,马飞掐了烟就追上去喊着:“坐不坐车啊,等你这么久了,哎……我不抽烟了还不行吗,什么?哦哦,我也不教小牧抽了还不行吗。”柳儿就在前面走,马飞在柳儿左边右边跳来跳去,我看他的那副样子笑的很开心。
我跟马飞就这样一天天虚度着日子,我们也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从来没有想过。
没有那天发生的事,我们将会和一棵树一样缓慢而不自知一天天成长,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天我们三个人,骑着两辆车,骑到乡镇上的青草河那里,那条河蜿蜒曲折,河边还立着一个告示牌,小心水深,但距我们所知,这条河并不深,经常看见夏天炎热的时候河流有大人小孩在河里洗澡。马飞说:“走,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于是我们沿着一条有些泥泞的路,穿过茂盛的杂草,不知名的花儿,很费力的到了一个地方。
“哇,好美啊。”柳儿不禁赞叹道。我四下望了望,这里草木葱茏,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坪,这里的蝴蝶有着鲜艳斑驳的颜色,它们在空中追逐飞舞,像剧院敬业的舞女。这里有好多三叶草,我们热衷于寻找那些为数不多的四叶草,听说四叶草代表爱和幸运,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柳儿噘着嘴有些不高兴,索性不找了,去河里看鱼。过了一会儿,柳儿朝我俩喊到,“河里有条红色的大鱼!”我们寻着柳儿指的方向看去,真的有一条大的红鱼,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倏忽就不见了。我和马飞跳下去,水到我的大腿,水底的石子和沙粒有些隔脚,柳儿也跟着跳下来,我们中只有马飞会水,嘱咐我俩别乱跑,我们开始寻找大红鱼。水下的淤泥被踩起来,水变得浑浊,我看到一条红色的线从我身下闪过,开始趟着水追逐,柳儿也跟在我后面,我顾不上脚底的疼痛,眼中只有这道红色的闪光,马飞在后面喊,“别往前了,前面是……”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不顾一切的追逐,这条红色的鱼似乎有一种魔力,带着我走向不可知的深渊,突然我脚底一滑,有一种力量抓住我的脚,开始把我往下拖,我慌张极了,我胡乱的往身边抓,抓住了柳儿的衣服,我俩开始在水中挣扎,我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水中本能的不断地起起伏伏,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水,我的胸部越来越闷,眼前的东西开始越来越模糊,我似乎看见马飞游了过来……
“醒了?”是妈妈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医院,旁边有我的父母。“太好了……太好了……”我看见妈妈捂着脸小声哭泣。
“马飞呢,柳儿呢!”我惊坐起来,但脑袋沉的要死,胸腔也闷,我开始剧烈咳嗽,但我顾不上这些,我急切的询问着我的父母。可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我开始哭了。我已经猜到了什么,我躺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有个蜘蛛在上面吊着,它的丝一点点的拉长,一阵风吹来,它开始左右摇摆,非常的无力又无助。
后来我才听我父母说,马飞把我和柳儿救了起来,先把我拖上岸,又把柳儿拖上来,我在这呆了三天终于醒过来了,但是柳儿没有醒过来,柳儿刚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没气了。
是我害死了柳儿。
马飞来看我,我抓住他的手,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痛苦的问他:“为什么不先救柳儿?为什么啊。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我就不该……”他皱着眉沉默着,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一句话:“我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你离我近一些啊,我想拖着你俩一起,可我拖不动啊。”他用手遮住脸,领口湿了一大片,他一直喃喃对我说:“我拖不动你们两个,拖不动……”我不能再说些什么,要说难过,马飞比我要难过,他眼睁睁看着我们俩个在水里挣扎,又要做最痛苦的内心斗争,我怎么能说他什么。这时马飞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从门口火急火燎的进来,跟我父母寒暄了几句,然后马飞的爸爸把马飞一把拉过去,没有拥入怀里,急切的关心询问,而是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大声吼道:“你干的好事!是你带他们去的?我们不在家才几天出这么大的事!”马飞脸上有了鲜红的掌印,他低着头不说话,没有辩解,也没有大声哭,他咬着牙,始终没有说出什么。
虽然马飞没说什么,但我想是我害死了柳儿,是我抓住了她的衣服,是我把她拖向深渊,柳儿当时在想什么,她会不会记恨我,我不敢再想下去。
马飞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的开心,我也是,有时候看见马飞蹲在那里,用柳枝不断地划地面,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就那样蹲着,用柳枝胡乱的划着地面。我就陪着他,也不说话。这种气氛让人感觉很压抑。我俩总是躲避着柳儿的父母,远远的看到就跑开了,我没有勇气去直视他们的眼睛,去跟他们说我的过错,我不敢,我是个懦夫,我是害死柳儿的罪人。
柳儿的丧事办的简简单单,因为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依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她也不能葬在祖坟,她被孤零零的葬在了一个山坡上,入葬那天只有她的父母和一些直系亲属,那天我们俩偷偷的跟着他们一群人带着小小的棺木往山坡走,我们想送一送她。马飞和我蹲在树后面,突然马飞说:“走吧,不看了。”“为什么啊,再等一会吧。”我不情愿的说。我转过头去,马飞背对着我已经走了一段路,我跑着去追他,追问他问什么走,他不理我,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过来,看到他脸上都是泪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紧紧的捏住了。后来柳儿她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土堆,我再也见不到她长长的头发,她含着水的眼睛,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的柳儿变成了这堆土和一块石板。
后来马飞被父母带走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他眼睛里的根本不是什么蓝色的大鱼,是一种蓝色巩膜的疾病,他的父母就带他去治疗了,过了很久也没有回来,但奇怪的是马飞走的时候并没有和我道别,我开始胡思乱想,我猜马飞一定对我有些怨恨,他大概也在怪我,要不他不可能一声不响的走了,我一想到这些就开始哭,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我,而是柳儿,如果当时……可是发生了的事是不能改变的,没有什么如果不如果的,所有事情只有一次,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
我心里一直愧疚,偷偷的去看过柳儿,我也不知道给她带什么好,就把一个发卡和一根发带埋在她的坟旁,我希望柳儿能喜欢,这能带给我一些安慰,我希望柳儿能原谅我。但是,这其实都是他妈的屁话,我猜柳儿不会喜欢的,柳儿也不会原谅我,柳儿没了,再也没有了,她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也开始和马飞一样有了青色的胡茬和突出的喉结,有一天我去看柳儿的时候,发现墓前有一大把的四叶草还有一束白色菊花,我知道一定是马飞回来了。马飞回来看柳儿了,但他没有来找我,马飞不想见我,我感到无比的失落。我呆呆的看着那些四叶草和白菊,一阵大风吹过来,它们开始四散飘零,我疯了似的开始去追,我抓住了其中一些,可更多的还是被扬起来,吹得不知道到哪个地方去了。我一边哭一边胡乱的扒着草丛、树枝和泥土,手里紧紧攥着仅剩的一枝不完整的白菊和零零碎碎的四叶草叶子,我跪在地上,把它们紧紧抱在胸前,嚎啕大哭,像个动物般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想见马飞。
我开始在邻镇上打拼,做些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工作,开着一辆破旧桑塔纳穿梭在这城市中,那天车子轮胎出了些问题,我停在一个汽车维修的店里等待修理。我抽着烟等人来。
“你这车怎么了。”
“老是晃,你看一下我这车的轮……”我转过头去,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我看见马飞带着一手油污的手套走过来。
马飞讪讪的笑了,“是你啊,你也开始抽烟了。”
“没,偶尔……”我不知道说什么。“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了。”我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马飞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马飞开口了,“我回去找过你,我先去看的柳儿,我看见你在那了,我躲在远处,看见你哭,就不想找你了。见到你我们就想起柳儿,我不想那样。还不如大家都忘了。”
我开始沉默,四下望着,我看到他的店里挂着一辆单车,是那辆有着蓝色海洋气息的单车,光亮如新,“你还留着。”我说。
“对啊,跟个宝贝似的,一天擦一遍,比洗脸还勤,还不让人碰,这死鬼。”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老婆。”马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从店里走出来,从墙壁的阴影里走到光亮处,我张着嘴,呆呆的立在了那里,风从四面八方涌向她,她的头发扬起来,如河流瀑布,有股东西开始从我的胸腔里涌出。
我看见那个女人的眉眼,像极了柳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