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中元,百鬼夜行。吾有一友,为掌灯人,每过予处,语予曰:“勿听、勿视、勿宣之于口,门启界失,非汝之力能及也。莫往莫来,后会有期。”及归,录其所述,以为睡前消遣,故吾如下所书,不必尽信。
某朝沿袭数百年,非为史册所记,其实存于世邪?然人事情景吾友皆遇,徘徊踯躅,历历在目,盖事出蹊跷,朝堂坊间以为禁忌云尔。
池楼乃当时京都繁华之最,为宫中关外搜罗奇珍异宝美女佳人。池楼之主与吾友乃旧相识,恨不早相逢,今人去楼空,无宴无饮,吾友常言曰:苌楚苌楚,吾独于此何乐哉?苌楚,池楼主之字号也,此人姑且不提,当言者乃方姓花魁。
吾以冰冰圆圆问友:孰美甚?吾友长太息曰:差之千里,仙人亦不若也。此人才貌俱佳,可出口成章,拨弦成曲;舞则山河动摇、日月无光,歌则百鸟朝凤、摄人魂魄,举世独此一人,无可过者。吾有幸见之,实无憾矣。圣上听闻人间有这般女子,特来寻访,悻悻而归,近臣曰:怪哉怪哉。缄口不言所见所闻,世人见之,更添畏惮。
吾惑之,以为妖物,吾友笑而答曰:非青丘之辈也,确为常人;若为妖物,得无知乎?其所以退世人,辞圣上,直以一问而已矣:汝知现为何季?
吾疑甚,人尽愚邪?或此女痴邪?吾友取其随身所携之绢与予,曰:解于此。吾视绢,未觉奇异;定睛细看,不由惊咤:活物!但见绢上所绣为平常山水,然山中隐隐有炊烟,木似动,泉似流,鸟鸣声不绝于耳。吾友大笑:吾与汝相交数年许,何故惊甚?此乃出于江氏一族之手,江家世代以养蚕缫丝为业,与众不同,虽有常物,然江氏以绢面之变闻名于世。求绢者众,江氏行事诡异,遇所求合其意者方交涉买卖,价位惊人,吾之绢并非吾所求,实乃他人相赠,此为后话。
世事难料,江氏传至第五代便无后继者,江氏第五代,世皆称其江五郎,与方姓花魁同时,怨哉哀哉,才子佳人,境竟至此。吾闻汝乃焚异党,好集此说,凡情深至极,多无果。
所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萍水之交却触动情肠,方江家四代掌门之际,江五郎便与方花魁相识,夫方姓花魁,此时应称其为方家小姐,年不过及笄,然已难掩倾国之貌,顾盼琉璃魅惑非常。嘻,孰谓祸起颜色乎?方家夫人以一玉玦求于四代,容色微变,曰:“然。”是时江五郎乃娣传子中资质卓越之最,四代尽授其学,使之遍访珍丝稀线,以臻方家之求。江五郎因之时时出入方家,询以样式花色,一来二去,日渐熟络。江五郎为其心上人缫丝制布,切切念念,钻研绢面变化之法,卒有所成。
及其予衣于方小姐,已越明年,方家上下瞠目结舌。虽闻绢面变化实属罕见,然则此衣之变幻诡谲至极:上有百花随季开放,似日日皆不同;所触之处恍若无物,又似棉柔清泠,蓦然间,众人以其为人而非衣也。
方家小姐大喜,旋即试装而出,惊为天人。若携圣光,若带特效。方家谢别江五郎,怅然若失,而至美之景已见矣,其行于桑蚕房,望此血粹之蚕,噬其肉体,其死也,尸骨不存。
待池楼择花魁时,方小姐以其天资脱颖而出,又因江氏之衣惊艳众人,坊间歌曰:
神兮仙兮,踏云来兮。
顾兮盼兮,姿煌煌兮。
娇兮俏兮,寤寐怀兮。
罗兮绮兮,皆失色兮。
挑兮达兮,有君子兮。
眷兮恋兮,赠银铛兮。
渺兮茫兮,不得见兮。
痛兮恨兮,郁郁忧兮。
方花魁不知江五郎已矣,徒因其长久未来黯然神伤。上至高官子弟下至江湖术士,无不妄想一亲芳泽,方花魁深恶之,未几,圣上来访,方花魁暗自思忖:若拒圣上则吾心可鉴矣。然任其守候江五郎亦不见,使人刺之皆谓不知。怅然至此,唯睹物思人。当是时,丛花间隐约一男子,神色酷似江五郎,方花魁顿悟,予美亡此。
旦日,世上再无方花魁与江氏一族,其衣不知所踪,坊间惊异:莫非共赴物外之境邪?自此结束。
吾谓吾友:汝所言乃二人皆死乎?吾友曰:非也,未死,江五郎所制之衣乃血蚕缚茧之丝,塞外奇花之色,以其身为引物,灌以执念,死物亦能存其心志也。形灭而神存,不可谓死,神灭而形存,不可谓活,是江五郎之辞。吾助其成衣,其与吾至宝,两不相欠。方花魁闻吾于苌楚,特使吾全其愿,亦与吾至宝。如今二人应于某处往来种作欤,何其快也,然一为心上人舍命,一为彼君子被缚,此二者孰与常人?
吾戏谑曰:江衣安在?吾友曰:彼世之物既归彼世,莫怀鬼胎,有缘自得见。言罢,举酒要人,小酌,愠色道:西洋之物实难入口,汝且请陈酿,待吾来。袖振,风起,提灯人已去,吾望杯盘狼藉,哭笑不得。母上大人推门而入,喝道:汝不整屋,何类女子邪!吾暗骂:啐,交友不慎!
某年月日,于某堂语文,读至“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忆起此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