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寒假了,在大学当老师的林远今年不打算在假期里写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标书了,反正写了也没有希望中标,他觉得这个春节应该会过得比往年轻松,比往年高兴。同样做大学老师的老婆觉得年后开学太早,若像往年一样年后再回娘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就太少了,便打算带着刚上一年级的宝贝儿子康康早点回山东娘家。从北京到山东济南,不经过武汉,林远便同意了。最近新闻说武汉发现了什么新型病毒,传染性比较强,最好防着点。依照规矩,老丈人在年后要将女婿当成贵客招待的。林远对这些礼节倒不看重,但总是要上门给老两口拜年的,住几天后顺便把老婆孩子接回来,他跟老婆说自己年后再去山东。
林远将近四十岁了,老家在河南,上面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还在老家,父母自从有了孙子要照顾后便来北京跟儿子一起住了,平时跟闺女和外孙女常在手机上视频聊天。
姐姐林静得知弟妹带着孩子已回老家后,便发语音问林远是否带着爸妈回棋盘街过年。林远说老家的平房太冷了,老两口受不了,弄个感冒发烧啥的不值当的,建议她带着女儿来北京过年。林静说明年再去吧,今年哲哲高三,年前年后都得补课,也就放四五天假,不想折腾了,又说:
“你一个人回来也行啊,好给哲哲辅导一下。”
为了辅导她女儿几天,就让一个非专业人士把老两口丢在北京而奔波上千里专门回去,林远再次无法认同姐姐的思维方式。“她学习怎么样啊?”林远问了个关于中学生最常见的问题。
“这个期末考试才考了四百分,二本都上不了。”林静的声音全是焦急。
“满分还是750?”
“可不!”
林远很少跟姐姐聊天,更少跟学习很忙的上高三的外甥女聊天,没想到她的学习退步到这程度了。四百分意味着许多科目都不及格,真是挺严重的,他觉得有必要找外甥女谈谈了。知道她放假在家,林远便试着向哲哲发出了视频聊天请求。竟然接通了,视频里的哲哲对着林远害羞地笑了笑,没说话。哲哲背后是她的床,说明她正坐在自己的书桌旁。林远看到哲哲还是干枯蓬乱的短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脸色过白,知道是等不到她主动叫舅舅的,便故作轻松地先开口问:
“期末考试怎么样啊?”
“呃……四百多分。”
“四百多少?”
“四百二。”
“分数线多少?”
“一本五百多,二本四百三。”
“班里多少人?你一般排多少名?”
“六十人,排二十名。”
“能排到二十名?”
“我们这个班里有一半是艺术生。”
“怎么那么多?”
“艺术生集中在我们班。”
“你怎么没报?” 林远知道哲哲从小喜欢语文,爱看课外书,初中时曾片刻写出近千字的故事,想象力挺丰富的,他便觉得哲哲有写故事的能力,为此还专门询问过艺术院校里的戏剧文学专业如何招生,然后给她说过提前艺考的时候考的是叙事散文的写作。
“我对小提琴不太感兴趣。”对,林远还知道哲哲一直被妈妈要求学小提琴。
“你学了几年了?”林远顺着她的思路问。
“从小学到高一,有十年吧。”
“你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了吧?”
“那么小就不算了吧。”
“你想过将来最想做的职业吗?”
“我妈想让我做老师。”
“当哪个阶段的老师?”林远想起哲哲对自己家的康康就一直不感冒,说她讨厌所有小孩子。
“做的话,也是高中老师。”
“做高中老师需要什么学历?”林远明知故问。
“我妈说得是研究生。”
林远心里就更打鼓了,依她现在的成绩考上本科都困难,若是专科,首先得专升本,之后再考研究生。“考研究生的话,除了专业课,还要考英语和政治,这两门能刷下去一半多人。政治好过些,你英语怎么样?”
“呃……不怎么样。”
“一般考多少分?”
“七十多分。”
林远又很吃惊,满分一百五,七十多分说明她没有什么英语天赋,几乎没有可能在考研中过关。
“你想做哪个科目的老师?”林远换个话题平静地问。
“这个……还没想过。”
“哦,这些你都得想好。好吧?这几天好好想想,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些比作卷子重要。”
林远关了视频,不只外甥女需要好好想想,他觉得自己也该好好理理头绪。虽然是外甥女没主动征求他的意见,虽然连姐姐也没征求他的意见,但他从小学到博士一路读下来,现在又是大学老师,他对孩子的教育是有很多看法的,且自认是正确的。毕竟是亲外甥女,在这关键时候,他该主动表达意见的。
2
老林夫妇平时照看孙子,今年因为孙子上了小学而轻松了不少,现在又因为孙子去了姥姥家而更是闲下来了,像是不适应似的,两人商量着要买什么并在纸上写出来,甚至把每天吃什么都想好了。反正超市就在小区门口,林远便由着他们忙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三十来年的学习与工作经历被翻了出来。
几乎整个小学阶段,他的成绩一直都很一般,因为他上课时都是懵的。课程主要就是语文和数学,老师好像从未注意过他。那时他特别羡慕两类同学,一类是学校老师的孩子,另一类是尖子生,因为他们总能得到老师和蔼的对待和最大程度的关注。他那时最大的乐趣不是像许多男同学一样沉迷电子游戏厅,也不是跟伙伴在外面摔纸包弹玻璃球,更不是搞小团伙儿打架斗殴,而是在家里看电视,还不是动画片,而是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是他那时不自觉的模仿对象,甚至《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渴望》里的刘慧芳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令他难忘的是看《封神榜》时,在冬天的夜里,他每晚催着妈妈赶快做饭,扒拉完后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电视机前等着,连片头曲“花开花落……”都从未错过。虽然作业一直没写过,但到升入四年级后他的成绩还是有了提高,因为姐姐林静那年没有考上初中,是老林费了好大功夫才托人把她弄进镇一中的,他不愿老林两年后再为自己的升学而为难,才逼着自己上课时注意听讲一些了。
初中时他读的是镇上的一中,升学率不高,生源比较差,他竟然是以好名次进去的,一入学便得到了老师的重视,这激发了他的学习积极性,他的成绩一直都是不错的。初中一下子多了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甚至生物课,连数学也分成了代数和几何,丰富多彩,他觉得许多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应用,白天学得很带劲。但回到家后,还是看电视,最让他着迷的是金庸的武侠剧,《神雕侠侣》和《天龙八部》等,现在回想起来那都是八十年代拍的。结果第一年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别说是他,全校也就考上了一个,还是复读生。下一届有两个班,班主任便开始抢复读生,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复读了。重学初三的课程,果然简单很多,尽管还看电视剧,但他还是考上了,是班里考上的唯一男生。
高中阶段他便是标准的好学生了,因为这时大学离他已经不再遥远了,他努力是可以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他可能就不愁工作了,可能就会在电视里的大城市生活了,这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另外,考虑客观情况他也必须好好学习了。这时,家里仅有的那两亩地的产出已不足以支撑家里的花销了,老林不得不出去打工,而他从小体质就弱,是干不了力气活的,换句话说,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而考上大学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唯一的出路。他学习很努力,早上五点多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晚自习回到家钻进被窝后再看书直到困了直接睡,不舍得浪费清醒的时间。尽管他在寒暑假里还是忍不住看金庸剧,看了古天乐版的《神雕侠侣》和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因为他那三年除了上学和寒暑假憋在家里看电视外,他与世隔绝了,没有任何生活琐事、家长里短、亲戚朋友干扰他。他的各科成绩都还可以,没有明显的短板,这非常有利于总分,果然在高考时的成绩很不错,超过重点大学线好几十分。正因为各科都差不多,他填报什么专业呢?“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老林总这么说。数理化中,女化学老师人漂亮性格又好,他很喜欢,便填报了化学系,关键是名牌大学的。结果是报高了,他最终被二表里的第一志愿,一个普通的本科大学录取了,还是边远地区的一个大学。那个暑假,他整天都是在抑郁中度过的,哭也没用,相比再回高三经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选择了去那个大学报到。
到了大学,主要是学各种分支化学,有机化学、无机化学、分析化学、物理化学等等,他没感受到这些课程及对应的实验课有啥意思,但他了解到还可以考大城市里名校的研究生,这被他认为是可以打翻身仗的一个好机会,他便学得很刻苦。大学里他唯一的乐趣还是跟电影有关,那时电脑和网络都还很不发达,他在图书馆上自习时便常常拐进旁边的期刊阅览室翻阅电影杂志,更刺激的就是在宿舍里大家兑钱租影碟机通宵看碟了。那几年是他看电影最多的时候,好像补了前二十年缺了的课一样,黄片烂片不提,大陆的经典影片《霸王别姬》、《活着》等,港片里周星驰的搞笑系列、徐克李连杰成龙的动作系列、王家卫的文艺系列等都让他过足了瘾。除了学习和看电影外,他还是延续了高中阶段的内向和不谙世事,毕业时同学对他的评价都是“好学生”——仅仅会学习而已。
考研究生时是初试成绩即笔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考的不错,尽管复试时表现很一般,但他还是被北京大学的化学系录取了。他读的专业是有机合成,天天在实验室里往瓶瓶罐罐里投料做反应,开始还挺新鲜,但他很快就对空气中的化学试剂味儿和重复的实验操作腻烦了,好在有些实验数据,导师便让他试着写文章。他参照着类似的中文文章写出了中文的,按导师推荐的杂志投稿后被拒了,他便再找杂志投,后来竟然成功了。发表一篇中文文章便达到了硕士毕业的要求,但他才在研二,导师便给他安排了些别的实验,做了一阵子有了些数据,重要的是他又做烦了,便又开始写文章,这次参考着英文文献写出了一篇英文的,如法炮制投稿,被拒后就换另一个杂志投,总之到最后也被接受了,还是SCI收录且影响因子不小的杂志。尽管导师对他的动手能力不太满意,但凭着超强的写作能力,他被导师建议接着读博。这对科研型研究生来说绝对是好事,因为不用费劲去考,少了备考的麻烦,尤其是少了不确定焦急等待的那份心理煎熬。轻车熟路,博士阶段过得反而很轻松,其实就是硕士阶段的翻版,他的长进并不大,最终凑合着毕业了。
北京大学一般是招做的不错且有留学背景的科研人,留毕业生须得是极其优秀的,他肯定是留不下来的,导师便把他推荐到了现在的大学当讲师。有了户口,同事又给介绍了个女朋友,两个外地人,虽在不同学校但同是老师,一年后便领了证,后来有了孩子,两人赶快拿出工作了几年的积蓄付了首付在近郊买了个小房,这日子便过起来了。每月还着房贷,带着孩子,日子虽过得紧巴点儿,倒也安稳。令他不开心的是工作上,对于大学老师来说,教课是本职工作,想晋职称就得靠科研,即申请基金做实验发文章,但这些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他懒得进实验室,有点数据也懒得写成文章,甚至写了初稿都懒得修改。他郁闷得很。
工作后每当郁闷的时候他便会首选去看电影,这几年因为陪孩子而少多了,现在孩子去了姥姥家,难得的机会啊。他连正上映什么电影都没查,就决定去了,心想着这寒假档期,上映的电影肯定不少,到后看哪个时间合适又符合自己的胃口便看哪个吧,看与哪个电影有缘分吧,这也不失为一件浪漫的事。他下床穿戴准备出去。
“你干什么去?”拎着两兜子菜刚进门的老林问。
“去看个电影。”
“哎呀,现在外面流行的病毒越来越凶了,都有死人的。小区里物业警告我们说是跟当年的SARS似的,我们这不是就赶快回来了吗?”林母边挂羽绒服边说。
“有这么严重?”
“有。你别出去了。”
林远坐到沙发上打算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病毒了。刚打开手机,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消息就是湖北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Ⅱ级应急响应,武汉、黄冈、恩施、孝感等13个市封城了,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都暂停营业,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市内高速路口、火车站体温检测排查点全部设置到位,除超市、医院、加油站、药店等正常营业外,其他经营性场所一律暂停营业。朋友圈里也炸了锅了,湖北籍的同事说武汉除了隔离病房外,其他医护人员医用口罩、防护服、测温仪等物资短缺,呼吁大家支援。林远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新型冠状病毒来势这么凶猛。
“现在外面都说,不出门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林母又补充了一句。
3
“妈,我们刚进门。”林静接了林母回到卧室发出的视频聊天请求。
“说是有病毒传染,咋还出门呢?”
“去了趟哲哲的班主任家,每年都去的。这不?顺便买够了肉和菜,以后就尽量少出门了。”
“咋样?”
“不咋样,老师说她上课不能专心。哎!”林静有些生气,“总跟那些艺术生一起玩,人家的分数线多低啊!跟他们玩你的成绩能上去吗?啊?快学习去!”这显然是训斥哲哲的。
林母不懂孩子的教育,向来都由着林静,她能确信的是林静很爱哲哲。林远忍不住要过去说几句,但林静说要准备做饭,已经关了视频聊天。
林远又坐回了沙发上,无奈地笑笑,能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也没有进行过可称得上“有效”的沟通。林远觉得跟姐姐虽然年龄差得不多,但思想差得很远。
当年,林静初中毕业后便没再读,在家待了两年后就跟着棋盘街上年龄相仿的姐妹去厂子里做工了。到了适婚年龄,有媒人给她介绍了南关的赵刚。这赵刚父母都因病不在了,他在弟兄三人中排中间,那几年一直在深圳打工。两人婚后不久林静也跟过去了,过了大概两年,林静大着肚子回来了,带着两个人的积蓄,当然大头是赵刚的,在县里刚开发的楼盘里买了套房子。待林静生了哲哲在娘家做完月子后,母女俩便开始在楼房里住了,一直到现在。生哲哲时赵刚没有回来,一年后回来是来办离婚手续的。二人是协议离婚,讲好了等哲哲到十八岁后将这套房子过户到哲哲名下,其他二人没什么瓜葛,好合好散了。只是林静太疼爱哲哲了,无论老林夫妇怎么劝,她打定主意不再婚了。她平时去开发区的工厂里上班,便让老林夫妇过去帮忙照看哲哲,及后来哲哲上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时的接送。
自从有哲哲后,林远就一直在外面上学,后来就是工作,他对这个外甥女的了解是基于寒暑假里短暂的接触,更多的是从老林夫妇嘴里听到的。
“哲哲小时候很聪明的。”老林常这么说。哲哲在五六岁时就会简单的加减法了,上小学时在班里一直是名列前茅,只是初中就很一般了,勉强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但成绩就再没什么起色了。老林把哲哲的成绩下降怪到女儿身上,认为是她逼着哲哲学习小提琴浪费时间导致的,“让她学这学那,她咋能学得过来?!”其实,在幼儿园阶段,林静让哲哲尝试了各种兴趣班,画画,跳舞,五子棋,英语,甚至钢琴,林静收入不高,大部分用在了孩子身上,但哲哲都不感兴趣,最终林静硬要她保留了一项,便是小提琴,算是个安慰吧。一周两次,老林在周三下午放学后带着去一次,林静在周日上午带着去一次,但几年过去了,哲哲还是拉不成曲子,直到高一暂停时,能拉下来的两三首曲子听着也不美。“净浪费钱!”这是每提到小提琴时老林抱怨的话。
“我不怕哲哲上学花钱。”林静常把这句话说得很笃定,老林便不吭声了。
尽管不谙世事,尽管“晚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念大学读研究生时的林远还是对教育逐渐有了自己的思维和观点,他认为自己对教育的思考成果首先要使自己唯一的晚辈哲哲受益。博士毕业那年,他已经敲定了大学老师的工作,暑假里,在看到尚是小学生的哲哲已经不再读《小王子》和《绿野仙踪》而是读《鲁滨逊飘流记》、《悲惨世界》、《简爱》和《红楼梦》时,豪情万丈的他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开会,还拿好了纸笔准备做记录。
“这种讨论是很有效的。实验室里开组会,外面大型的专业会议,差不多都是这种形式,反映问题,集思广益,解决问题。”
大家都憋着笑。林远觉得他们是不习惯这种高级的方式,并不在意。
“爸,妈,你们跟哲哲接触不少,你们先说说对她的印象或感觉吧?”林远先看向林母。
“俺不知道。”林母笑着惭愧地说。
“你先想想。”林远又看向老林。
老林忍着笑,“我还没想出来。”
林远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情有可原,他们这大半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猛地总结不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是她妈,是最了解的。”林远对林静寄予厚望。
林静也忍着笑,努力想的样子,“我……我觉得俺哲哲比较开朗。”
“哦,还有呢?”
“没了。”
林远等了片刻,没有等来林静的补充,又转向老林夫妇,“想到了没有?”
老林夫妇都没说话。
“我觉得哲哲整体上是比较乖的孩子,各科学得都还不错,还挺喜欢读课外书的,这是个很好的兴趣。”林远只能主动说自己的判断了。
“嗯嗯!”哲哲猛地点头,两眼放光。
“那只是课外书,对成绩没有什么帮助,还耽误时间。”林静赶紧说。
哲哲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看课外书可以丰富她的见闻,拓宽她的思想境界……”林远辩驳。
“拓宽了有啥用?胡思乱想?考不上学不都是空想?拿我来说吧,我想全世界多好不还是在这个小县城厂子里做工?重要的是考出去,那才有出路……”林静显然很有自己的想法。林远辩不过她,准确地说是改变不了她,说多少也是白说,她还是会按自己的思路走的。
果然,哲哲升哪个初中和怎么进入高中都是按照林静的思路走的,只是成绩越来越差。
那几年,林远很少再关注哲哲的学习,其实是逃避与林静发生分歧。但现在不一样了,已经到了高考这重要的人生转折点,林远觉得出于责任也要干预了。
但怎么干预呢?林远得好好想想具体的方式,弄不好会惹得自己跟姐姐都不痛快。马上除夕了,先好好过年,翻过年再说吧。
4
除夕,再次临危受命主持抗疫工作的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呼吁:尽量减少走亲访友,尽量少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健康年才是幸福年。看来疫情很严重,不止湖北,全国都重视起来了。林远跟老婆打电话问候,还没说他的担忧,就先被老婆建议暂时不要去济南了,太危险了。老婆从来都很重视安全和健康,林远放心了。
初一出来的数据,今年看春晚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而且普遍反映很好。回想前夜,鞭炮也远没有往年放得多,林远竟然睡到十点才醒。起来洗漱后,他还没觉得饿,便坐到沙发上开始收发微信祝福了。
“康康一大早就给我们拜年了,他妈妈带着一起拜年的。”林母高兴地说,“可哲哲的拜年微信还没来。”林母有些失望。
林远打开了家群的群聊请求,林母先上线了,林静接着也上来了。
“哲哲起来了没有?”林母问。
“昨天被鄙视了,现在在学习哩。”林静说话的时候哲哲上线了。
“姥姥,我没有被鄙视。我去找同学玩,她妈妈害怕病毒传染,就劝我回来了。她妈妈说得很客气哩,但我妈就觉得……”哲哲很无奈的口气。
“你那成绩还找人家去呢,人家咋可能愿意跟你玩,跟你一块考四百分?学你的习,不能看手机!”林静怒了。哲哲赶快下线了。
“我还没给哲哲红包哩,你就把她骂走了。”林母埋怨。
“她考四百分好意思要红包?”
“现在专家建议少外出,避免感染传染病毒。那家估计是真害怕。”林远劝林静别多心。
“她妈跟我在一个车间里,平时总显摆她闺女学习好。我最了解她了,她现在是憋着劲儿让她闺女考北京的名牌大学哩。”林静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林远识趣地不再说什么了,单独给哲哲发了个微信红包。
初二一大早,老林两口子憋不住出去溜弯了,没忘戴上口罩,但一会儿还是回家了,说是被小区门卫给拦回来了。
“小区封了?”林远吃惊地问。
“不至于,就是严,有事可以出入,但进门要登记,还要测体温。”老林说。
“给哲哲的红包怎么退回来了呢?”林母不解。
林远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给哲哲的红包也没有被收。林母微信视频联系上了林静。
“我把她手机没收了。关机了。”林静说。
“这大过年的,管得太严了。”林远大声说,为的是让林母手机里的林静听到。
“只剩四个多月,一百天多一点,多紧啊,学一天少一天。真考不上大学这么多年不就白费了吗。”林静显然也是喊着好让林远听到。
“但这两天过年呢,该放松了,都痛快地乐一乐吧。”林远喊。
“都不让走亲访友了,县里面现在安静着呢,能怎么乐?在家蹦?”林静不以为然。
林静说的当然也有道理,但林远觉得过年可以不走形式但得走心,至少得心里放松,但又想,哲哲学习也未必是苦大仇深的,也可能是斗志昂扬的,那便是快乐的。希望如此吧,林远想开多了,给林静发了条微信:
适度就好。
林静没回。
5
国家报告的病毒确诊数每天都在增加,从初三开始,4515,5974,7711,9692,到初七,肯定要过万了。学校已经延迟了开学,学生不得私自返京,在外地的教职工也要每天上报行程。老婆打算带着康康等疫情过去再回京,这正是林远所想的,现在实在没必要以身犯险。
林远前两天吃饭时让鸡骨头扎破了舌头的一侧,创口一直有点疼,迟迟不愈合,他知道是自己心里有火的缘故。每当心里的焦燥持续上一阵子,他便会莫名地出现口腔溃疡,何时愈合得看心情,心里轻松痛快的话,很快它就悄悄地消失了,若是持续焦急郁闷,它便像这次这样。焦躁什么呢?不是疫情,他很明白自己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待在家里不添乱;不是老婆孩子回不了京,儿子到了狗都嫌的年龄,他难得现在这么清净;也不是上不了班,大家都一样在家轻松呢;是哲哲的学习和未来,他笃定是的。在哲哲的培养上,林远焦躁自己一如既往地无能为力。
“妈,哲哲有些发烧!”林静直接给林母打的电话,惊恐地说。
林远夺过手机,“别急,你给她量体温了?多少度?”
“37度5。”
“只是低烧而已。别担心,她都没接触过病原,不可能染上那种病毒的。再说,我关注着咱县呢,现在还没有确诊病例呢,连疑似的都没有。”
“对啊。她都没出过门,就是吃饭学习睡觉。”
“哦。估计跟我以前一样,吃饱了撑着了。哈哈哈——”林远确实放心了很多,并用夸张的反应尽量使林静也放心,“你把她的手机给她,以后我跟她对话。”
“中,中!”林静的声音轻松了很多。
林远跟哲哲通上微信视频了。手机里的哲哲的头发更加干枯蓬乱了,脸色惨白,只是眼睛里有了活泛的光。
“我有些恶心,不想吃东西,看到这些书本更烦。”哲哲说。
林远笑了笑,心想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吗,“那你就别看书了,在自己房间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另外,停两顿饭不吃,肯定就好了。”
哲哲一跃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哲哲当天午饭晚饭都没吃,到晚上八九点钟说饿了,体温量着也不高了,林远允许她喝一碗粥。第二天早上,哲哲睡了个懒觉,跟林远视频时调皮搞怪,语调轻松,笑声不断。
“今天一定得好好洗个澡。看你快能加入丐帮了。”林远戏谑她。
“切——”她原来也是会撒娇的。
手机里,哲哲出了卧室,餐桌上摆着鸡蛋炒西红柿、炖鸡等四五个碗盘。
“一会儿我给你热热吃。听你舅的,先去洗个澡,吃完饭学习。”这无疑是林静的声音。
手机的画面定格在了灰蒙蒙的窗外,“哎——”一声叹息后,“啪”的一声,手机里换成了白色天花板,满屏。
“哲哲,哲哲——”林远故作轻松地唤着。
“她去卫生间了。”林静在远处说。
林远狠狠地关了手机。
在餐桌上择韭菜的老两口也像是失声了一样。很久,三人在座,像是家里没人。
“当年没让她复读,闺女可能记我一辈子。”老林说。
“哎!”林母叹了口气,“啥是对错啊?人好好活着就不赖,明不明白也是自己的命。”
林远何止知道这些,准确地说从那个夏天开始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从未淡忘过,同时,他知道姐姐也是心重,这么多年,她也没有淡忘过。那年,林静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家里很困难,老林坚决没让她复读,她赌气说——不让我复读将来也不能让林远复读。两年后,林远真的也没考上,但老林让他复读了,复读一年后林远考上了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
“当年复读有那么重要吗?”林远给林静发了这条微信后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跟老两口一起做饭消磨时光了,他知道,林静不会很快回的。
晚上跟老两口一起看完电视剧,林远回到卧室,打开手机,看到了林静在半个小时前发的回复:
“历史不能假设。”
林远又关注了一下疫情进展,确诊病例还在增加,钟南山院士鼓舞大家挺过14天,待感染过的人病发出来被收治,就等于切断了传染源,那时才算控制住了疫情。对啊,有疫情让它爆发出来才好控制。接着,林远关掉手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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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过早饭,林远跟老两口说想回老家一趟。老两口倒没很惊讶,只是很担心。
“没事,我开车回去,一路带着口罩,关着车窗,路上在服务区停车休息一次,但不下车,到家后也不出门。放心吧,我就是好几年没回去过,想家了。”林远忍着溃疡的痛含混着说。
老两口把老家的钥匙串给林远,又给他准备了些吃的,嘱咐了他回家后如何开水开电。林远穿得厚厚的,带着自己随身的包,又多带了一包口罩和纸巾,便上路了。除了被停车测了几次体温之外,大广高速上一路通畅。林远没觉得累,便没有在服务区停。快进县城时,林远为了减少回程的变数,先在冷清的加油站上加满了油。顺便注意了一下,五百公里,五个小时。
县城里,马路长了,街道也宽了,两边尚未营业的店铺都换了,到处是十几二十层的住宅楼,林远都不认识了,只能跟着导航走。一路汽车寥寥,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都带着口罩,也寥寥无几,整个县城很安静。
到了棋盘街上,也没有行人,虽然这条老街上的住户大多搬走了,但基本都是贴着门神和对联的,只是大多锁着,没锁的偶尔也能传出动静来,但不似往年大门洞开,家家电视里聒噪着流行歌曲。
林远把车拐进了胡同,往前小心地挪了二十米便停下了,下车。落了不少灰尘的木门上没有锁,林远知道是林静来了。他从车上拎下东西进了家,林静拿着抹布出来了,接过去了一些菜。
“大超市是开门的,这边都能买。”
“这样连超市都免得去了,我不打算出门。”
林静早打开了客厅的空调,虽不够暖和,但比室外强多了。林静正在擦家具。
林远拿起大扫帚把院子扫了,把深秋树上掉下来的树枝子都归拢到了院子的一角,还不少呢,他索性抱了一捆进了厨房。那个烧柴禾的大铁炉子还在。他扫了扫上面的灰,打开炉盖儿,扔进去了几根树枝,看窗台上有打火机,还有一小节变了形的蜡烛,他点着蜡烛小心地扔进了炉子里,看蜡烛没灭,又往里放了两个自己带来的红薯,然后盖上炉盖儿从里门直接去了客厅。
“我中午吃过饭来的,你用微波炉把我带来的饺子热了吃吧。”林静在洗漱间涮洗抹布。
“我没觉得饿,一会吃烤红薯吧。哈哈——”说到小时候的至尊美味烤红薯,林远忍不住为自己的调皮笑出了声。
“其实,咱县里好几年前就开始不让烧煤了,更别说柴禾了。对空气污染太大。”
“哦。”林远想起来了这个政策,不禁往窗外望了望,看到烟囱口已经冒出了缕缕轻烟, “现在这非常时期,没人有功夫管这个吧?”
“早就没人管了,家家都是用天然气做饭。烧出点烟就当为过年放了一挂鞭炮吧。”
林远又回了厨房,他喜欢拨弄那个铁炉子,更何况里面还烤着红薯。
不一会儿,林静搬着一个小马扎进来了,围着铁炉子在对面坐了。
“哲哲在家呢?”林远明知故问。
“嗯。你舌头又溃疡了?”
“嗯。”
“你又上火了。”
看着靠着红薯的那根树枝忽地冒出了火苗,林远把它拨到了一边,它会把红薯烤糊的。
“姐,咱们都活了半辈子了,你觉得活得怎么样?”
“你活得值吧!我就活哲哲呗。”
“都不对吧!”林远苦笑了一下,“我活得也不值,我都没活我自己。你也不该活哲哲,该活你自己。”
林静两个胳膊互抱着,两眼木然地盯着炉子里燃烧的柴禾。
“我吧,小学时几乎没开窍;初中挺好的,那时上学是自己喜欢的事儿,学的东西都是生活中有用的,直到现在都还常用到;高中就不咋样了,那时咱家比较困难,常被人看不起,我一半是为了爸妈争口气,另一半是为了考上大学好有个工作,现在想想那时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大学没报好但也毕竟是考上了,但到大学里还傻乎乎地在乎考分呢,因为考研嘛,也是看分,我都没想过自己合不合适那个专业;考上研究生了,也进首都了,进名校了,虚荣心是满足了,但其实研究生做得也很一般。那时不小了,该看出来自己在专业里没有多大天赋的,但没看出来,更重要的是做得很郁闷竟然都没想过转行,其实是没敢想,觉得转了就是前功尽弃吧;工作后,家庭房子孩子老人各种事都来了,一晃十年过去了,职称都没动过。就这两年才反思,为啥做了这么多年的讲师自己也不觉得丢人,想明白了,原来是不喜欢不适合这个专业。我竟然入错了行!”林远有些激动。
林静看了看弟弟,有些吃惊,片刻后又将目光转回了炉火。“但这个专业让你有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让你把户口落在了北京,你又在北京买了房。”
“没错。但是,如果我走的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就没这些了吗?”
“谁知道呢!或许没有,或许也有,或许更好。”
“对啊,都有可能,但能肯定的一点是我比现在开心。而且,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容易出成绩,对吧?”
“没错,做的工作没有兴趣就得把它当成谋生手段,天天数着日子过。我就是这样的。”林静凄然一笑。
“其实未必非得那样吧?”
“不然我靠什么活?”
“你天天给哲哲吃山珍海味是活,但给她吃烤红薯也是活啊,而且让她选的话,她可能选吃烤红薯。”
“烤红薯吃一顿好吃,顿顿吃就不行了。”
“现在你顿顿都吃得很好,有你小时候烤红薯的时候快乐吗?”
“小时候是没有更好的,但现在谁还天天吃烤红薯?”
“吃不吃烤红薯不重要,但快乐重要吧?既然吃烤红薯快乐,吃山珍海味没觉得快乐,为啥你还要天天给哲哲做哪些呢?”
“有营养吧。”
“营养过剩了吧?”
林静没有反驳。
“过犹不及。那些所谓的好东西未必适合我们,所谓好的已经成了我们的枷锁。社会上认为什么好,我们就得奔着什么去?我们到底是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说到底我们得为自己活,只有自己活高兴了才能让别人高兴,自己整天拧巴着,周围的人更觉得别扭。”
林静没说话,心想自己天天拧巴。
“哲哲本来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但现在她对学习还剩下多少乐趣?你逼着她学习就能考高分了?她天天郁闷着学习还有什么效率?她偏科很严重,与其让她苦哈哈地学那么多年完全没感觉的所谓知识到最后全部还给老师,还不如早点钻研些她感兴趣的,这样既学得痛快又节约了青春大好时光。还有那小提琴,她没天赋也没乐趣,学它干啥?不浪费时间吗?她不是全才,不是能力无限学什么都行,我们得承认她能力很有限,得集中做她擅长并感兴趣的。你看看哲哲整天被学习弄成了什么样子,基本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不行,只是一个效率不高的学习机器。”
林静看炉火的眼睛湿润了。许久,她才说:“我怕哲哲将来跟我一样苦。”
林远的眼睛也湿润了。“你的生活其实都是你的选择。”他不得不说了,“你选择的不再结婚,你选择的跟赵刚结婚,你选择的没再学习。”
“不是!”林静猛地抬起头,“我选择的复读。”
林远盯着林静的眼睛,目光凌厉,“你毕业后没再学习,我说错了吗?你摸过书吗?你现在看过手机里的慕课吗?形式多着呢,哪种不是学习?哪种不能长本事?哪种不能长见识?”
“但当时没这些,我只有复读一种形式。”
“你选择复读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考上高中,你是想把它作为跳板,跟我一样,但不管你没上高中,还是我上了高中,我们都是失败的,因为我们的目的错了,我们不是为了真正地学东西,而是把它当成工具。作为工具,它的意义不会很大。我现在并不快乐并不成功就是证明。”
林静无言以对。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说到底吧。”林远显然是鼓足了勇气的,但还是顿了一顿才说,“假如当年让你复读了,你能考上高中吗?”
林静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显然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考不上。”林远笃定地说,“当年,国家还没有能力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你成绩又很一般,所以你连初中都没有考上。你考高中的时候,录取比例同样很低,而且,以你的成绩,复读一年也考不上,若以你的学习能力,复读三年也考不上,这在你从小到大的学习经历中能找到证据,你后来为了好找工作而考注册会计师一门也考不过的经历也能证明。”
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林静把头覆在了两个膝盖上。
“其实,你不适合走上学考分挣学历这条路。有句话流行了很多年,上帝关上一扇门,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其实真是这样,人跟人不一样,每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做自己感兴趣又擅长的事就能又开心又容易做成。你有你的优势,但你总拿自己没有优势的方面去迎合大众的标准,肯定比不过啊,结果就是自己郁闷。怪谁呢?”
林静“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
7
林远拨弄着炉火里的红薯,觉得差不多了,用铁火钳子夹出来一个放到了炉台上,焦黑的斑块说明外层都糊了。“啪啪——”他敲打着,斑块裂开了,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红薯瓤露了出来。
“这才是烤红薯!”林远从炉边找了一对棉线手套,一手一只就要去掰红薯。
林静早不哭了,抬起头,拿起火钳子去夹另一个烤红薯。“小时候都是用两片干玉蜀黍皮捧着吃。”她说。
“天不早了,你回去吧。哲哲还得吃晚饭呢。”
“她都要十八了,自己吃不上就先饿着吧,饿一会儿也不算事儿。接着我再烤两个,我给她带回去一个,给你留一个,就吃一个你能饱?”林静撇了撇嘴。
“哈哈哈——”林远笑开了,“就你知道,就你能!”
林静走后,虽然还不到八点,但林远已困得不行了,毕竟昨夜睡得不好,毕竟奔波了一天。明天再好好欣赏我的这个老家吧,他心想。客厅的空调能过到他卧室的热气很有限,他索性关了空调,回到自己冰凉的床上,仅仅脱了外套,先进两床厚被子里暖着,有些热气后他把贴身衣服脱了夹在两床被子中间,又把羽绒服盖在最外面,这才放心地躺下。一夜无梦。
醒来,和煦的晨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林远打开手机,八点了,关注疫情,新增病例已经不再呈攀升态势了。
“舅舅,舅舅——”是哲哲在喊门。
“哦,听到啦,等会儿——”林远清晰地喊着,发现自己的舌头一点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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