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白,墨墨黑

作者: 沐沐周 | 来源:发表于2018-12-09 20:10 被阅读565次

    下雪了。来自云层深处的约定,在古老的大雪节气这一天,如期而至。可能迟疑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动身,冷暖气流推推搡搡,高原和雪峰一边挽留一边阻挡,向往、畏惧、权衡、惶恐、叹息、挣扎……终于,在约定的最后时刻,今年冬天苏州的第一朵雪花,颤巍巍抵达。

    雪不大,落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地上几乎看不见积雪,只屋顶上薄薄的一层白。仿佛桑蚕丝乔其纱织成的极轻极软、半透明的白纱衣,如果风再大一点,就会整个地被吹起来,在空中翻个身,缓缓落下,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子上。会有一个小女孩发现它,大笑大叫着,穿起来吗?

    屋顶的雪实在太薄了,边边角角透着青瓦隐隐的黑。仿佛一片用微笑遮掩的孤独而惶惑的心事,企图深藏的,结果浅藏了。

    青瓦是江南特有的小圆瓦,原本是浅黑色,带点明净的瓦蓝,如果在晴朗的天气,能够看得出非常接近蓝印花布的青黑底色。现在被雪水打湿,浸了一夜,瓦蓝褪去,变成了纯粹的黑。在薄雪的映衬下,黑的愈发沉重,白的愈发轻盈,只此黑白两色,最简单的,却又是最丰富的。

    苏州话说白,是“雪雪白”,说黑,是“墨墨黑”。发音的时候,舌尖在上下牙齿间一碰,气流在齿缝里轻轻一滑,sie-sie-ba,me-me-he。唇齿的动作极小,有气无力的,懒洋洋的,嗲嗲的。

    这本来是两个形容词,写意的,例如:林家妹妹皮肤雪雪白,头发墨墨黑,真漂亮。至于林家妹妹到底有多漂亮,只好靠想象了。今天用这两个词来形容屋顶的雪与瓦,倒不再是写意,而是写实了。

    雪还在静静地落,似乎怕惊扰了人们的好梦,所以脚步放轻,比最细的雨滴还轻。但依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也许是聪明的竹子们垂下片片绿叶,让积雪一点点滑下来。也许是风掠过石榴树枝,正在摇落那最后一枚大石榴。

    所有的石榴都被摘掉了,只剩下最高处最大的一枚,我一直让它留在枝头。我想看看它和举着它的树枝,能够坚持多久。

    石榴树叶子早已掉光,每根大枝条上,成排的小枝丫短而细,宛如一排眼睫毛。风起了,树枝颤抖,仿佛眼睫毛眨了一下。那最后一枚石榴,像个奇迹,骄傲地立在一片光秃秃的细枝上。当初鲜艳的红,早已被风雨严寒逼成了黑,墨墨黑。等到它终于掉落泥土,里面晶莹甜美的石榴籽,是否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耗成了僵硬干枯的小石头?此刻,墨墨黑的大石榴上,是否有几片雪雪白的雪花,短暂停留?一切都是未知。交给造化吧,看老天会给它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只静静地等着。

    因为雪,一切都似乎不一样了,床头柠檬黄的灯光分外柔和,铺着蓝印花布的书桌分外庄严,电脑罩布绣着的沉思的胖猫咪分外忧郁,老树根雕刻的笔筒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分外凝重,佛手千手观音般翘起的黄手指分外妖娆,垂着红流苏印着粉白桃花的圆鼓鼓的香囊,草药之香分外清雅。

    虽然雪花没有落到它们身上,但是,仿佛它们都沾染了雪花的气息,个个生动起来,鲜明起来,仿佛它们才是房间的主人,而我这个真正的主人,只不过是床上的一棵水草。

    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全棉被单柔若无骨,棉花沉沉地压下来,温柔地制约,无力反抗,听任它隔开凛冽的寒气,围成一方小小的温泉,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在无形的水流安抚下,越来越软,越来越滑,直至失去手和脚,失去头脑,失去思想,失去一切慌张、忧虑、爱与期待,像一棵真正的单纯的水草那样,缓缓下沉,缓缓下沉,一直沉到水底,跟随着水流的波纹,快乐地无知觉地摇摆。

    可是,水草最终从梦里醒来,还原为人形,拿起公交卡,出门去上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赶路的行人,背起行李,推开门,看见一层洁白的霜笼罩大地,四野无人,只自己孤独一个,不免凄凉。且慢,低头一看,有清晰的一行脚印,沿着道路,一直过了石板桥,说明有比自己更早的行人,刚刚走过,于是,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了些安慰,对那未谋面的同行者,多了些感激。

    同样是水汽的产物,霜给人的感觉,更清冷,更安静,而雪花毛茸茸的,活泼泼的,似乎比霜暖和一点,热闹一点。冬季的天空是呆板的,大地是萧索的,无边无际的阴沉森冷,唯有雪花带来一点虚幻的暖。你看,只要这无穷无尽的雪花簇拥着,陪伴着,哪怕一个人旅行,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人生,似乎也不再清冷,不再孤单了。

    大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个人都举着一张冻红的脸,比夏天热胀的红脸,看上去更好看。为什么呢?因为热胀冷缩、脸冻得小了一些所以好看吗?或者因为夏天太热令人不由自主神色焦躁,而雪花令人眼目清凉吗?

    扫地的老伯用灰色的大围巾把头颈裹了一圈,紧贴着下巴打个结。雪雪白的头发下面,墨墨黑的脸颊上,也泛起了一抹红。他停下扫帚喘口气,像是回答我的打量,又像是自言自语:“幸亏雪不大。幸亏昨夜洒了防冻盐。”

    是啊,但愿今年不要下大雪了,前几年苏州的雪灾,实在令人苦不堪言,单单上班路上,就要花去平时双倍的时间。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哪怕是一朵雪花,都让人为难,既要银装素裹的诗情画意,又要鞋底干爽、行脚方便,这世上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呢?

    于是就这样为难着,踌躇着,2018年,眼看又要过去了。

    我的朋友妞妞,擅长女红,很骄傲自己的2018年没有虚度,因为她亲手给儿子、先生、父母公婆,都织了一件毛衣,按照每个人最喜欢的颜色、花纹和款式,总共织了不同的6件,用掉10斤羊毛线和10个月的零碎时间。

    我很羡慕她,相比服装厂的纺织机,这两根竹子削成的细棍子,朴素,原始,笨拙,工作进展极缓慢,却是她的武器。她挥舞着,得心应手,以此抵挡流年的侵袭,支撑起岁月静好的踏实,以及肉眼可见的幸福。垂着红流苏印着粉白桃花的圆鼓鼓的香囊,就出自她的巧手。我珍重地挂在了床头,心里欢喜,时时念着她的好。

    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武器,找到这种强大的人生支撑。两年前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身边有很多文友,慢慢地他们都不见了。现代科技给了我们多少便捷,若在古代,要裁纸,要磨墨,要洗毛笔、洗砚台,预备工作和善后工作一大堆,终于开始写了,雪雪白的纸上,墨墨黑的字,一笔一画都讲规矩,一字一句都讲典故,一千字的小短文,可能要写个两三天。

    现在呢?只要打开电脑或手机,畅所欲言,东拉西扯, 也许只要一个钟头,千字短文就写完了。就像天上的小雪花,来得容易去得快,还没等落到地面,小雪花就消失不见了,不要说读者,就是作者自己,都不记得了。

    窗外雪花沉默。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从我终生无法抵达的高远之处,风雨雷电,千里万里,不慌不忙,来赶赴每年一次的大雪节气的约定。它们穿越了那么多的云层,饱尝冷暖,寒与热都彻骨,它们心里一定感慨万千。可是它们什么都不说。

    乘着风的翅膀,它们柔若无骨,脆弱却又坚强,走了那么多的路,角角落落都踏遍,它们一定看到了很多东西,那是我此生踮起脚尖、睁大眼睛也永远看不到的东西。它们也一定知道很多我解不开的谜题答案,关于过去和未来。可是它们什么都不说。

    我右手捻亮柠檬黄的清晨,可能正是你左手熄灭的淡蓝色的深更。这世上过去有没有一盏灯同时属于你我?将来有没有一盏灯同时照亮你我深夜里真实的笑容?雪花应该知道,可是它们什么都不说。

    隔着玻璃,它们像一群迷路的白蝴蝶,扑闪着翅膀,上下左右乱飞。我忍不住打开窗,想收留它们,像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它们却躲开了,因为房间里的热气,它们畏缩着,颤抖着,躲闪着,仿佛一封等待太久的情书,写满了情不知所以起的无奈,写满 了一往而深的炽烈,却在即将寄出的一刹那,迟疑了。

    我把窗开得更大一些,终于接住了最丰满的那一朵雪花。紧紧握住,缩回手,伸开,手心里却只剩下一滴水,朦朦胧胧地映着右手的掌纹。一阵风吹过,寒气尖锐如刀,割着每一寸肌肤。

    我的手里,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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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野猫爱鱼:这样的白,那样的黑,文字像小精灵一样活泼可爱!
      • 野猫爱鱼: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呀!
      • 月儿上山了:沐沐,写得太美了,灵动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诗情的画面,蕴含着独特的气质。
      • 步绾:语言灵动,意境幽深,文采斐然。🌹
        沐沐周:角角落落都夸到了
      • 245765a882af:👍👍🌹🌹🌹
      • de75b065b0c5:写得太美了:fist:
        沐沐周:看见雪花飘,心里欢喜,文字跟着跳
      • 八里山人程远河:灵动深情,细柔入骨,百般韵味,难得难得……
      • 千年老妖婆:好美的散文。
      • 流失的青春:散文怎么可以这么美
      • 鸣凤乔:皮肤雪雪白,头发墨墨黑👍
      • 好风似水:我右手捻亮柠檬黄的清晨,可能正是你左手熄灭的淡蓝色的深更。这世上过去有没有一盏灯同时属于你我?
        读文的感觉太美了!
      • 断鹂:语言跟雪花似的,乱舞,好看:grin:
      • 虬田:苏州话说白,是“雪雪白”,说黑,是“墨墨黑”。发音的时候,舌尖在上下牙齿间一碰,气流在齿缝里轻轻一滑,sie-sie-ba,me-me-he。唇齿的动作极小,有气无力的,懒洋洋的,嗲嗲的。
      • 文心剑胆:👍👍👍👍👍
      • 非常千:雪雪白,墨墨黑,好亲切的话语。沐沐的散文已成大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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