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离家三年了,阿东在家种葡萄,还是当年的品种。那天半夜下起了雨,落了满地的葡萄,也落进阿东的梦里,紫红紫红的葡萄,香甜得落泪。
吴宁湾落雪的时候,阿东敲开了我的门。正阳刚的年纪,却杵在门口,顶着一脸的颓然。他说要去城里打工,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想看着太阳一天天升起来,再一天天落下去。说这话的时候,一把乡音像在井水里泡过般摧枯拉朽。
阿婆的照片边角有些破。我照阿东的话打理他的屋子。自搬到吴宁湾,世道翻了好几翻,阿东家依旧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我小心擦拭着照片上的厚尘,思绪不由得飘远了。照片上的阿婆身穿杏子红的长裙,剔透如初熟的紫葡萄,身边的男人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眉目里透出书香,当真一对璧人。那或许是阿婆笑的最好看的时候,但那之后不久,丈夫染上肺炎,那时候钱财短少,生生病死了,阿婆悲痛中又滑了儿子。乡亲唾沫星子快把她淹死,都说她是克夫的命。十九岁如花般年纪,一日日沉默下去,她没日没夜地干活,什么话也不说。
阿婆手里锄头用坏第三把时,把家门口蹲成雪人的阿东领回了家。才半大的孩子,身子冻得像冰块。阿婆忙前忙后,一口口救命的热汤灌下去,男孩身上总算有了温度。男孩脸庞瘦削,一张脸泛着不健康的黑红,衬得一双眸子格外有神,如贫瘠的土地上簇拥着初春的杜鹃,那活力鲜活进阿婆眼里心里,她看着他,突然低下头,在他看不到的方向红了眼角。
阿东从不知道阿婆大名叫什么,就像不知道阿婆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让他叫她阿婆。他习惯阿婆的怀抱,如同归雁之于自己的巢穴般贪恋和稔熟。但是那天,阿东一路问阿婆:为什么从来不见他的爹娘。阿婆不说话,看着自己纽扣上的一点灰出神,阿东习惯了阿婆的沉默,可这会如在烈火上熬煎面上还得强装着疑惑。“阿东的爹娘啊,跟着大雁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婆眼光绕过他看远处的大雁,那眼里淬了别的,阿东读不懂,至今也读不懂。他当时是不信这种说辞的,可看着阿婆泪水漫过的眼角,又使劲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年,阿东长成最好的模样,阿婆依旧年轻,只是眉眼间染上太多风霜。那天清明扫墓,阿婆独自出去了,阿东不放心,拿上件外褂跟了上去。墓地的风有点冷,也只有雏菊敢在这样的萧瑟里清泠泠地开。阿婆直挺挺跪在一块墓碑前,风把头发四处乱刮。阿东身前合抱的大树,把迎面的风挡了大半,他侧侧身正好看到阿婆颤抖的肩膀。他想走上去,把她抱抱,问问她冷不冷,又想阿婆躲着自己出来,肯定想避着自己的,阿婆又多疑,可那单衣怎么耐得了墓地的寒。他不会说谎,一张脸憋的通红,终于作出偶遇的惊奇。没走几步,他看清了碑上的字,那字迹无比端方,一直蜿蜒到阿东心里,把他杂乱的心砸了个大窟窿。他忽然蹲下身来,脸使劲往膝盖里埋,健硕的身子快要扎进土里,眼光只死死盯着地上沾了枯叶的灰鞋带,像要穿过枯叶望透无垠。阿婆心底的朱砂痣,原来是这个男人,看透这一点后,他更加用力地扮演听话的阿东。每天,他安安静静坐在饭桌前,光影摇摇晃晃,忍不住看身前阿婆摆饭的身影,清淡的脸,昏黄的光,把那些不敢衬得朦朦胧胧。他更加无言。
如果没有那场雪,阿婆还会手拿锄头,荷着满肩落霞归来,晚上给阿东做一桌可口的饭菜,日子清淡地划走。那是个寻常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雪,风声宁静。阿婆来到院子里,看着满地歪歪扭扭的“阿婆”,突然惊惶起来。像是一股暖流灌入心肺,还未等复苏,就经初冬的北风一吹,剩下些冰碴子,扎的她生疼。地上新雪覆了薄薄一层,眉毛也惹了雪白的一层。阿婆也不动,有些冰封人是看不见的,刺骨的冷,经年累月风蚀她,慢慢拖着她,走向不见底的渊。她终年浸在这冷里,冷惯了,也就罢了,冷不丁烈火一浇,一阵阵木木的疼。
她好像看着心里的人儿长身玉立在那儿,从风雪里朝她伸出只手,慢慢的那人又幻化成阿东的模样,一声声叫着“阿婆,阿婆……”
阿东身上也覆了薄薄的雪,寒风中他清晰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阿婆:她的脸在风雪中隐去了,似乎有痛苦缠绕那具单薄的身子,他多想共感。阿婆慢慢弓下身子,捂起脸来,冰冷的嘴唇不断开合着,落在他耳中只剩了轻飘飘的几句:为什么……落进风里,就飘走了。他负手站在那儿,想说什么,滑到嘴里,又咽下去。他走过去轻轻拥住她。又是他稔熟的沉默。阿婆靠在他怀里,风在他们脸上走过来,走过去,像走过一辈子。
阿婆离开了,就在那个雪天。夜里风雪茫茫,有人看见阿婆掬了一捧雪,小心地装进罐子里,一起揣走了。
第二年,紫红的葡萄又结了满树,却少了那双风霜的手,隔着梯子,远远地,把它们扔进阿东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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