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过得很快，因为只有十天。初八便正式上课，这正合梅凉的意，在家里实在太闷，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小说，没有任何消遣的方法。因为奶奶只要看她出了家门便难受，恨不得梅凉一整天不睡地坐在写字台边看书。
春晚也没看，没了儿时的激情。最讨厌大年三十的晚上，梅凉早就困得不行，却要被逼着守岁。更讨厌的是村里村外的鞭炮声。这不是污染环境吗？结婚放鞭炮，过年放鞭炮，死了人也放鞭炮，怪不得空气质量越来越差。
初六的时候，有一家中午在放鞭炮，梅凉嘀咕着：“都初六了还放鞭炮，有完没完？钱多烧不完？”
爷爷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唤一了一声梅凉，眼神里有些责备的意味。
老人最忌讳在过年的时候说诨话，梅凉以为爷爷要教训自己。
爷爷的表情由表情转化为淡淡的悲伤，声音低沉带着沙哑：“酒匠家那娃子应该是今天出殡吧。”
“出殡？酒匠？”梅凉一脸惊愕，酒匠家只有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一，上个月回来还碰见过。
因为那男孩子长得很清秀，梅凉路过酒匠家的时候总忍不住多看两眼，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在做事，有时候在量酒，有时候在帮父亲算账。他长得像母亲，因为父亲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总是皱着眉头，就好那口酒。
“酒匠家的儿子死了，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
爷爷的话不轻不重，虽然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谈起生死的时候，老人总是怅然。
梅凉正在捣鼓手上的月季花，之前还想着怎么把它做成标签。这一秒，感觉两耳轰鸣，一种若有似无的感情荡漾开来。
“那……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梅凉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
“被车撞死的。”爷爷又添了一句：“因为他爸。”
“因为他爸？”
除夕的前一晚，酒匠进城进货，因为同时经营着一家副食品店，需要进一些年货。三轮摩托上载满了烟花爆竹，垒得高高的。这被交警逮住了是要重罚的，酒匠便选在晚上走。
酒匠的儿子在城里一所高中读书，本是第二天放假，谁知他爸爸非要载上他当晚就回去。
父亲很专制，态度强硬，儿子也知道坐三轮摩托走夜路不安全，便说自己第二天回家。
父亲终是不肯，因为白天与人聚餐，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正在劲头上，儿子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不行！你必须现在跟我一起回去！你妈炖了鸡汤等你呢！”
“爸爸，明天回去吧，您看车上都没位置了。”儿子耐心地提醒，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语气尽量温和。
“不行！我是你爸！你说什么都得听我的！”父亲满身酒气，倔脾气也发挥到极致。
儿子的性情也像母亲，什么都顺着父亲，实在劝不过他，便简单地收拾了行李。
父子俩从城里出发，儿子坐在一堆爆竹的狭缝里。还好不算窄。但是父亲大脑很是兴奋，加上晚上没有交警，一路狂飙。
三轮摩托的马力是很恐怖的，酒匠一路超车，赶着回家吃晚饭。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从城里到老家，坐客车大概一小时，骑摩托车大概四十分钟。
但是酒匠半个小时就进了镇口，儿子这一路吓得不轻。
“爸爸，你慢一点，慢一点……”
父亲听不到，他只听得到摩托车飞驰的声音。快了，就快到家了。他很累，需要休息。
还好一路有惊无险，再转个弯就到家了。
再转个弯，就能看到家门了。临近过年，各家都在准备着团年的事宜，各自在家，街上的人很少。
酒匠准备加速，一踩油门到家门口。
迎面来了一辆大货车，也是为了躲避交警晚上出行的重型货车。
三轮摩托和它擦身而过。
就在此刻，儿子因为突然的加速被抛下了车，同时飞身撞到了货车上。
画面定格，时间停滞了十秒钟。双方都停车。
货车司机脸吓得惨白。酒匠已经轰然倒地。
酒匠看亲眼看着儿子从货车上滚下来，血肉模糊。
当场就咽了气。
白发人送黑发人，梅凉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离自己这么近的例子，还是第一个。
旁观者看到这样的情形已经忍不住悲痛，那么当事人，是怎样的心情呢？
酒匠再也没有喝过酒，他跪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发下重誓。而那位可怜的母亲，一夜间白了头。
酒匠再没有出去和人聚餐，每天守着自己的门面，打扫卫生，很少与人交流。他沉默了很多，身上的戾气完全都磨没了。这是他死去的儿子教会他的。
听完酒匠的故事，梅凉沉默了一天，哪家哪户放鞭炮好像也听不到了。她只觉得头痛。
抬头看天空，星星满缀，薄雾罩着月亮，慢慢飘移，月亮不时探出头。
曾经以为，死亡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们只知道挥霍现在。
人世间所有的悲苦，都敌不过生死二字。
生老病死苦，爱恨求不得。无常是最好的老师。
这些东西，会改变你。
梅凉想暂时忘记今天听到的一切，她选择睡觉。可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她满脑子都是人，很多人，有同学，家人，朋友，还有已经记不得面容的母亲。
现在珍惜，还不晚吧。
拿起手机发短信。发给谁呢？
发给班长吧：“雨墨，迟来的新年快乐。以后，我们也要好好的。”
发给林楠：“小不点儿，后天见。”
发给兰和席娟：“谢谢你们陪我走过的岁月。”
发给孟儿：“要好好休息，不要只知道看书。”
发给父母：“祝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还在琢磨发给谁的时候，短信回复就一个个地来。
班长回：“我去！你现在才想起我？！老不回短信老不回短信！过年好歹也意思一下吧！”
林楠回：“嗯，后天见。”
其他人回的都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像道别似的？！不像你啊！”
父母那边，回短信的是妈妈，老爸虽然爱吹牛，可是对着梅凉的时候总是词句匮乏。
妈妈说：“祝梅梅学习进步，天天开心。”
梅凉觉得，对长辈所有的祝福，都比不上一句“身体健康”。妈妈觉得，给梅凉所有的期望都不如盼她“天天开心。
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不知道还要发给谁，梅凉觉得脑袋空白。真烦，不想了，睡觉！浪费短信。
才几分钟的时间，梅凉的情怀就消失殆尽。果然，怕麻烦才是她最大的问题。
梅凉本来想把今天的事记录下来，可是理不出头绪，抓破脑袋想想还是算了。还是睡觉比较实在。
于是记事本上只记了一句话：“患得患失地生活，只会失去更多。原来，你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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