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差不多先生逝世后,三魂七魄未散,躲在空气中想要看看人们对他的死是何反应。
“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赵甲说。
“差不多先生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账,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钱乙说。
“咱们给差不多先生取一个法号吧,就叫圆通大师怎么样?”孙丙说。
“好,好,圆通大师好,全面而准确地概括了先生一生为人处世的哲学。”李丁说。
“依我看还是叫中通大师的好,折中平和,正是先生处世的智慧。”周戊说。
“圆通中通都不好,没有顺风快,服务态度也好得没话说!”吴己说。
“不要在这里胡搅,我们在讨论先生法号的大事,请严肃一些!”郑庚说。
“是啊,这么严肃的事情岂可儿戏!”王辛说。
“可是圆通大师与中通大师都不错,全面而准确地概括了先生的智慧,该选哪一个好呢?真是够伤脑筋的!”冯壬说。
“这好办,依我看,圆通大师与中通大师也差不多,都能全面准确地概括先生的思想,我们干脆采取折中的法子,以十年为一个期限,此十年称圆通大师,彼十年称中通大师,此法岂不上妙!”陈癸说。
“妙,实在是妙,陈癸君果然得先生思想之精髓,可为先生第s代传人!”赵甲、钱乙、孙丙、李丁、周戊、吴己、郑庚、王辛、冯壬一起竖起了大拇指。
于是大家定下了这个章程,此十年内称先生为圆通大师,待下个十年再予更改为中通大师。
看到人们对自己如此热烈的缅怀,躲在空气中的差不多激动得浑身发抖,几欲掉下眼泪。“我在世时,他们对我的思想极度热衷;我死了,他们对我的思想仍这样热烈地追怀。看来,人活着和死了也是差不多的。他想要闭上眼睛好好想一想,然而又不忍心不看正为缅怀他而忙碌的人们。便想闭上眼睛与睁开眼睛差不多,就这样睁着眼睛思想也是好的。这些可爱的信徒啊!
然而差不多先生终于有些留恋这人世了,这可爱的人间世,几乎每一个人都信仰他的思想,他怎么忍心离他们而去呢?他还有很多重要的思想没有传授给他们。不行,不能就这样走。大约我的阳寿还没有尽,似乎还有一年或十年的时间,怎可这样草率地离开?要知道草率本不是我的性格。你看他们有多么的伤心,如果我再回到他们的身边,他们不知道会怎样的高兴呢!那场面有多热闹!好,去找上帝大老爷研究一下这事儿,求他还我一年或者十年的寿数,我再回去与他们一道探讨一些人生的真理,那真是一件乐事呢!
想到这里,差不多先生再也等不得了,他迫切地希望能早日回到那些可爱的弟子身边。他们才真正是最可爱的人。享受传道授业解惑的至上乐趣那会是怎样的美妙呢!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焦急地向上帝的办公室赶去。
(2)
行至半路的时候,突然醒悟自己是中国人,这事儿似乎去找阎罗大老爷更妥帖些。他刚要折身返回去寻阎罗老爷的办公室,转念又一想,不妥,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程,上帝办公室的门牌已经隐隐约约飘在风中了;如果改去寻阎罗老爷,岂不白白费去许多有用时间和精力!我是多么希望能早一些走到他们中间去啊!好吧,还是继续去寻上帝大老爷吧,中国和外国也差不多,上帝老爷和阎罗老爷想来也差不多,不会袖手不管吧。况且我又不准备空手去见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我还从钱袋里带走了许多钱钞,正好派上用场,就是这个主意。想罢,他又加快了脚步赶路,不去思想上帝大老爷与阎罗大老爷的分别。
快要到达上帝办公室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他想再仔细数一数那些钱钞,究竟是多少数目,少的话上帝大老爷怕不高兴哩。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那叠钱钞,钱掏了出来,他却惊得呆住了。可能是走的时候太匆忙,错将冥币揣了来,这可真是——,可怎么办呢?是了,阎罗老爷那里是流通冥币的,不然还是去寻他老人家?可是已经到了这里,再折回去,不知要浪费掉多少时日,不划算!哎,外国的纸钱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与中国的差不多吧?是的,应该是差不多的,这世间凡事不都是差不多的吗?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安稳了,决定继续去寻上帝老先生,不再计较外国纸钱与中国纸钱到底的差别。
“麻烦请教上大人是在这里办公吗?”差不多非常虔诚的向一个看守门户的老头子打听着。
老头子穿着、相貌极平淡无奇,但是既然能在这里做门卫,来头一定不小,或许与上帝大老爷有些亲戚瓜葛也说不定,所以是万不可以不小心些的。不光以貌取人是要不得的,以地取人也是要不得的。不可小看了他,这个看似低贱的职位却是能很容易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稍有不慎,他这一关过不了,上大人的面都休想见到。想到这里,差不多极乖觉的从挎包里掏出烟口袋来,很麻利地卷了一根,小心地递上去,一边从嘴角上方强挤出一些笑来,看样子很不舒服。
老头子很不客气地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很新奇,莫名其妙。
“坏了,这是中国民间的东西,是最不上台面的,怎好用来打发这样一位洋大人呢!可是他已经接过去了,总不好再要回来。用我们的术语讲叫拉屎往回坐,是很不合于世故的。”
“这个是这样子用的。”差不多摸出火柴盒颤抖抖地划着一根火柴,为面前这位洋大人点上那支烟,用两根手指做夹烟状在嘴唇上比了比,然后微笑着用眼睛等着洋大人的反应。
老头子立刻明白了,这便是那个古老的东方古国发明的香烟,模样可真是憨得可以,不知道味道如何,想到这里,老头子果断地将烟叼在嘴里,用力吸了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起来,身体也剧烈地晃动着,两指间香烟头上的火星一明一灭。
差不多着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定是洋大人不习惯我们这土东西,若是给洋大人的身体造成了伤害可怎么好,他会不会因此而发怒呢?差不多一直盯着洋大人的表情,直到洋大人咳嗽完毕。
“Good.Verygood!”老家伙一边拖着咳嗽后的余音,一边开始称赞了。
“什么?什么?”差不多焦急地望着眼前渐渐平静下来的洋大人。
“好!很好!非常好!”直到老家伙竖起了大拇指,差不多才反应过来,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心,竟觉得老家伙很平易近人。
“我这里还有很多,您多留下一些,孝敬您老人家的,要是觉得可口,等我回去托人再给您捎一些来,我们那里多得是呢!”
“好,好,Verygood!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老家伙显得很愉悦。
“您老客气了,我这里还有一件极紧要事要求见上帝大老爷,还要麻烦您老先生引见引见。”
“引见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是上午十时,距离上大人起床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头子换了正经的脸面。
(3)
“这可如何等得,我是恨不得立时就要回去见他们的,莫说是一个小时,片刻也是不耐烦等的,还请您老通融,我也早些赶回去,托人把烟草给您送来。”
“好吧,我去通禀一声,你在这里候着,不可造次!”老头子说完转身向里面走去,一边抬起手腕瞄了一眼一边自言自语道:“十时起床与十一时起床也差不多,上大人该不会怪罪吧!”
差不多在这里正等得泼烦,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却也在心里盘算,见了上大人如何讨要寿数,以及如何行使贿赂。他要是不收该怎么办呢?
鹅卵石铺的小路上,还没有老家伙的影子。一朵云飘过,慢慢悠悠的,清闲得很。差不多透过窗子伸出手去,想到云朵里抓一把,却抓了一个虚空,什么也没得到。于是他又开始懊丧起来,他若板起了脸面,同我讲原则,该怎么办?要知道这里面的原则是很多的,该怎么办?我的寿数就不讨了吗?我的生命消失倒不打紧,可是我的思想不能没有人来继承啊!一想到那么多双焦急而渴望的眼神,他就又鼓起了勇气。
老头子终于回来了,累得满头大汗。一进屋就说:“运气了,运气了,是你老弟运气,上大人昨夜多吃了几块凉西瓜,半夜害了肚疼,早就醒了,我去时他正卧在那里,只是还没有起床,是我说了许多好话,他老人家才肯早起半个小时见你,你小子真是运气了。”
“既然早醒了,为什么不起来呢?”差不多一面小心地跟着,一面狐疑着。
“我们这里是有些章程和原则的,十一时起床是祖辈留下来的圣训,是不可以破坏的。”
“哦,哦,是,是不可破坏。”差不多又有些担心起来。
“这里就是了,上大人正等你呢,进去吧,我先回了,那烟的滋味真是美妙,记得走的时候再到我那里坐坐,差老弟。”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还没请教老哥贵姓台甫。”
“免贵姓格林,草字原华。”
“再见,格林老哥。”
“再见,差老弟。”
差不多轻轻地叩了叩门,半晌,里面传出懒洋洋的一声:“Come in!”
差不多立时惊住了,“不要进”,这可怎么好,上大人说不要进,难道老头子骗了我。差不多正急得团团转,可终于不敢再去敲第二下。
“请进!”
里面又飘出两个字来,是请进,没错,上大人说请进。真是老天爷开眼了,刚才还错怪了格林老哥,真不应该,真不应该。差不多急忙整理了衣衫,迈步进去了,顿时感觉呼吸有些不能自主,眼睛也自然向下望去,仿佛上面的空气很重。
上大人还没有起来,正斜倚在床头向他这边看过来。本来差不多还想再走近一些的,毕竟这样大的人物生时是很难见到的。可是当他一发现上帝的眼睛在向他看过来了,他便立刻停止了脚步。左脚刚刚迈出,突然停止,一时有些立足不稳,闹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地。他急忙调整姿势,重新站好,同时向正前方送出去一个微笑。
(4)
“来啦,坐吧!老格林说你有极紧要的事找我?是什么要紧的事,都等不到我起床吗?你看还差半个钟头哩。你们中国人总是喜欢这样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这叫‘扮忙族’。这么好的阳光你们都不懂得享受!说实在的,你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上大人,我也正过意不去,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我这件事情真的是极紧要的。”差不多非常清晰而详细地说明了此来的目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上大人的表情,可惜的是他没有看到上大人的脸上有任何表情显现出来。他正倚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仿佛似听非听。差不多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中国杂志,隐隐约约看见那封面上印着:新生活 第二期民国八年。想不到上大人竟然喜欢看中文杂志,早知道就去向胡适之先生讨几本带来孝敬上大人,说不定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当是什么要命的事情,不过是传播你那点儿思想,早些时候晚些时候有什么分别?况且你这个事儿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若是我插手管了,你们那边的老阎知道了会挑理的,他又是那么样一个火爆的脾气,不妥不妥。”上大人放下了那本杂志。
“这个——这个——”差不多没料到上大人会有此一问,事前没做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急得坐在那里直搓手。
终于上大人又说话了:“听说你给老格林带了礼物,老东西美得鼻涕泡冒出来三个,这老家伙!”上大人斜睨着这边。差不多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卖力拍了一下脑门,轻轻地拍拍挎包,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有的,有礼物的,全在这里。”
“哦,扶我起来吧!”上大人斜睨了一眼那挎包,扭头吩咐旁边的一个侍女。
“可是帝爷,还差三分钟才到起床的时间呢。”
“那也差不多了,还是起吧!”上大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可是,还差三分钟哩!”胖侍女一边帮着上大人穿衣裳,一边低头嘟囔着。
半晌,上大人穿好了衣裳,从床上走下来,走到一张藤椅前坐下,向后仰过去,一直仰过去。差不多担心上大人就要仰倒了,可是终于没有倒。
“坐过来吧,方便说话。”上大人向差不多招招手,示意差不多坐到他的旁边去。
差不多顿时受宠若惊,一边站起来,转身去搬凳子,一边嗫嚅着:“这——这——”但也极麻利地把凳子摆好,在上大人的藤椅旁轻轻地坐下,聆听上大人的教诲。
差不多坐稳了,上大人却没了言语。差不多看见上大人微睁着双眼望向前方,立时会意,急忙从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纸钱,推向上大人。
“上大人,这是四万亿,请您笑纳!”
“四万亿?”
“真的是实打实的四万亿,天地银行今年发行的新版,如果您去阎大老爷那边游玩,直接用这个就ok了;在你们这里需要先兑换一下,汇率我是不大清楚的。”
上大人慢慢地接过四万亿钱钞,交给旁边的胖侍女,转过头来问差不多:“一路奔波,辛苦了吧!”
“水力运输、火力运输全都没有,只能靠风力,好在东西南北的方向也都差不多,还不至于走错了路。”
“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一个姐姐差不厘,与我的脾气秉性最相投合。别看是一介女流,最能看透世事,说起来我的许多思想也得益于她的启迪。最可惜的是小弟差得远,是家族中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之徒,言辞尖锐,行为过激,常自诩为新青年,最是仔细认真,顽劣计较,丝毫不肯相让,早晚要惹出事端,生生将老爹爹差到哪儿去气个半死,窝在床上动弹不得。”
(5)
“你们那里有一个叫胡适之的人?他的这篇《差不多先生传》写得不错。他写的这个人与你名字相同,有这样巧的事!你们那里的人真的都像他文章里写的那样吗?凡事差不多就好?”上大人指着那本杂志对差不多说。他对差不多的家世并不感兴趣。
差不多接过上大人递过来的杂志,千把字的一篇小文章,很快就读完了。差不多合上杂志,耸了耸肩:“哪有这样的事,同我的名字一字不差。不过这都是那些文人们胡编出来的,哪里有这样的人呢?他们都是斤斤计较,不肯相让的,我这次回去就是要教化他们开导他们的。改造他们的品性,使那里处处祥和,一团和气才好。”
“这可真不是一件易办的事情!”
“我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和决心还是可以一试的。”
“这样子很有必要吗?”
“当然,不然甲搞出一套真理来,乙搞出一套论调来,丙丁也都出来瞎搞一气,那岂不乱轰轰起来,到底该听谁的好呢?”
“那样子确乎有些不利于和谐的。”
“正是,正是——”
“也罢,我就替老阎做一回主,再予你三四年的时间,教你重返人间传播你的思想,如何?”
“多呈上大老爷恩情,只是到底是三年还是四年呢?”
“有什么分别?”
“当然,没有什么分别的,只是——”
“不要啰嗦了,你们中国人总是喜欢这样啰里啰嗦,快些下去吧,我午睡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这——那就不讨扰上大人了,Goodbye!”
“Bye!”上大人抻了个懒腰,向外吐出几个哈欠,准备去午睡了。
借着风力,差不多先生摇晃在返程的途中,一路上他竟无心留恋风景,一直琢磨着到底应该问清是三年还是四年。这样在他重回到人间的时候,终于释然了,竟自责起来,就连我也这样斤斤计较起来,如何教化他人呢?三年与四年终究是差不多的嘛!
当风停时,他重新回到了人世间。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物非人亦非,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向一个卖菜的老太打听之后才知道,现在是公元21世纪,民国已过去六十余年矣。他不禁连连搓手,上大人也真是太疏忽,这毕竟是差了几十年,可是又能如何呢?是不能再回去打扰上大人的。
(6)
须先寻一个住处安身,才可传道授业。这样想着,忽见远处一招牌迎风挂着,上书“祥和客栈”。差不多先生一面低头向客栈走过去,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名字好,一派祥和,自然是人人差不多的。可是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已然是身无分文了,这可如何是好?转念又一想,既然此店名曰祥和,说不定就有一些慈悲的意思在里头,况且此番前来也正为传道授业,说不得要以师者居的。为师的住店,这些弟子还要计较吗?想到这里,他拾回了许多信心,迈着高步向那祥和客栈走去。
“先生住店?”一个年轻后生极有礼貌地问候。
“正是正是——”
年轻人的谦虚令差不多十分满意,并且他已经开口称他为先生。要知道先生这个词可不是随便叫的,大抵是要向对方讨教学问的。差不多看着年轻后生彬彬有礼的模样心里盘算,孺子可教也!
“先生住什么价位的?”
“这个——这——”
“单人间还是双人间?”
“这个——”
“到底怎样呢?”年轻后生不耐烦了。
“可不可以——免费——”差不多又失了志气,没有先前那般自信了。
“怎么?你——”年轻后生瞪圆了眼睛。
“是的,我失了盘缠,能否免费住在你这里?”
“滚!发什么疯?”
“我不是疯子,是来此地传道授业的,真的,我——”
“传道授业?”年轻后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是,传道授业,你刚才不也是称我为先生吗?我就是差不多先生。”
“先生?差不多先生?”
“是的,年轻人,庄子有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你一定听不明白,意思就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差不多就好的。譬如说现在你与我之间,我需要住店,付你钱与不付你钱是差不多的。”
“滚滚滚,哪里来的疯子?到这里来讨野火。”
“年轻人,你需仔细想一想,付钱与不付钱真的是差不多的。因为若干年后这钱——”
“保安——”年轻人已不再耐烦听他的啰嗦。
从后廊里应声走出两条彪形大汉来,横眉怒目走到差不多近前。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闭上你娘的臭嘴!”两条大汉不容分说架起差不多就向外走,像架犯人一样。在门口的台阶上,用力向下抛去,像丢一只死鸡。
“你们需仔细想一想!”差不多勉强从地上挣扎起来,客栈的门已经紧闭。
“这里的人们如此计较,连付钱与不付钱差不多的道理都不懂,看来需要花费很多工夫教化教化了。”他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行去,终于在街的尽头处选了一家店。主人是个女的,面相和善,看上去很好相与。差不多小心地走到前面去,不清不楚地说明了来意及自己的处境,总不忘又加了几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话。女主人看着他的狼狈相,大约也明白了几分,便颇同情地说:“你这人,自己都这样子了,还教化别人,现在的人是你能叫化得了的!看你也是可怜,老娘又这样慈善,你且留在这里帮我打扫卫生,算是店钱,如何?”
(7)
差不多赶紧点头如鸡啄米,一边小心陪着笑脸,一面忘却了打扫卫生与不打扫卫生差不多的道理。终于有了安身之所,可以挤出时间来传道了。一面想着一面跟在女主人的身后上了二楼。灯光昏暗,沿着迂回曲折的走廊一直向前走。女主人丰腴的背影使差不多想起了此亦一是非以外的东西。终于在走廊的尽头停下来,女人指着一张空床对差不多说:“你就住这吧,对面那张床上住着一个政府的小公务员,岁数不大,为人随和,最方便说话。”
“极好!极好!”差不多一面陪着笑一面从女主人圆润白皙的手中接过钥匙来。
“先休息一下吧,休息好了就出来做活。”女主人说完转身向那一片昏暗的灯光中走去。
“是——是——”差不多忙不停地应着,一边偷偷地瞄着女主人丰满而结实的身材,一面在心里暗想着:女人,丰润的女人,自己是没有过女人的,有女人和没有女人差不多吗?他一面思想着一面收拾床铺,终于不能确定有女人和没有女人是否差不多,却思想得很累,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睡梦里,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终于看到所有的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都在摇首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当他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多了一个年轻人。
“你好,我是新来的。”他主动挤出一些笑脸先伸出手去打招呼。
“听那女人说了,你是差不多嘛,果然与我想象的差不多。”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来。差不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尴尴尬尬的。
“下班了?”
“还没,早回来了。”
“这——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就差十几分钟,差不多嘛!”
“是——是——差不多,差不多。”
年轻人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嘟嘟囔囔,似乎在抱怨女人将对面的床铺卖了出去,挤得他的空间少了许多。
差不多觉着无聊,站起身走出去寻店主人,看有什么活需要做。女主人斜倚在柜台后面的单人床上,听见响动向这边望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醒了?”
“醒了,在我,醒着与睡着是差不多的,无时不在思索着国民性的改造。”
“哈——哈——哈——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女主人看着他的呆样大笑起来。
“这——这——”女人笑起来很好看,他多看了一会儿,似乎也从中确定有女人与没有女人毕竟不是差不多的。这个事实说明差不多也不全都是好的,就像眼前这个女人,有和没有究竟是不同的。难道是我错了吗?
“瞧你那瓜样子,只顾呆看什么,不成你相中老娘了?”女人疯野得紧。
她还不及四十岁,男人却已没了十几年,全靠她一人支撑这家店面,在艰险中讨生活,不知吃了多少欺辱和辛苦,慢慢的竟磨练了她现在这般风野的脾性,见人说人话,逢鬼讲鬼话,倒也应付到今天,不过一颗心总还是善的。
差不多立即低下了头,心里砰砰砰乱跳起来。眼下,于女人这一点上有和没有终究是不能相同的。如何得这女人——
“痴想些什么?还不快干活去!”女人愈发厉害起来。
“是——是,只是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差不多赶紧回过神来。
“把所有房间里面的床单、被罩捡出来浆洗一遍!”
“还有吗?”
“只这些就够你做到黑了,还不快去!”
“是——是——是——”差不多一面应着,一面把所有房间里的床单、被罩取下来,换上新的,将换下来的拿到外面去浆洗。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才浆洗了一两件,便已通身是汗,而那洗出来的一两件是怎样的不干不净呢!他望着那些污渍,很吃力地想,这也差不多吧,总能混得过去勉强交差。谁知竟被女人发现了,女人确乎生了气,怒冲冲地瞪着他:“这与没洗什么两样?堂堂七尺的汉子就知道满口之乎者也,连这一点小事情都做不好,重新洗过!”
(8)
女人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径直进去了,留给他一个闪烁的背影。对于女人的指责,差不多并未着恼,相反听在耳里觉得很受用。乖乖地将那一两件物什又丢进水盆里重新浆洗起来。这一次他真的用了心,直做到夜间九点一刻才全部浆洗完毕。他将浆洗好了的物件儿搭晾在门前的两棵老柳树之间系住的一根铁绳上。眼见铁绳上已经搭满,尚有许多无处晾晒。一眼瞥见紧邻着的两颗老柳之间也系有一根铁绳,便毫不犹豫地搭晾上去。于是收拾了盆具,回了店里。女人正卧在那张小床上面打瞌睡,他斜着望了一眼,女人没有注意到他,睡得很安静。床毕竟小了些,如果再大些就好了。他一面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面作想着。做了这一天的活,实在是有些乏力了,连手臂也懒得抬起来。勉力洗漱了,上了床躺下,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的年轻人,早已入了梦乡。年轻人总还是好的,而且他今天也提到了差不多三个字。虽然同自己的思想稍有出入,只要稍加点化便可成正果,或可做我的接班人,传了我的衣钵。差不多展开了对未来的憧憬,渐渐地忘记了疲劳,在一片欣欣然中静静地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是什么时间,突然听见门外面起了很烈的叫骂声。渐渐听得是女人的叫骂,有些不放心,挣扎着穿了衣服走出来。
果然柜台后面的单人床空着,不见了女人的影子。推门走出去就看见女人正站在老柳树下与一个年岁相仿的女人对阵叫骂。于骂这一项功夫上,这个年纪的女人往往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很能一个姿势立定,骂上个把小时不成问题。所骂的语言不会重样,而且花俏得很,就连很有名的作家也创造不出来如许惟妙惟肖的句子来。这种对骂常常会将女人的生殖器与一个或几个不相干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一时引得围观的男人嘻嘻笑,心思复杂。
终于听得明白,原来对面的女人正是隔壁的女主人,也正是那另一条铁丝绳的主人。因半夜起来小解,发现自家的绳子无端被外人占用,立时恼起无明业火,连小解也忘记了。料定是旁边旅店里的物件,便寻上门来打闹。两个女人的火势正旺,虽是夜深,引得左近的人都推开了窗子探出头来,或有一个头上面压着一个头的,均得意地狠狠地欣赏着这两个风骚女人嘴里连珠的妙语。那个年轻人也醒了,并不出来,趴在窗口处向外张着。
“你来的正好,我有些累了,你替我一会儿,用你那些之乎者也把这骚娘们儿给我弄晕了,我先歇下,一会儿再换你。”女人一眼瞥见了站在门口的差不多。
差不多唯唯诺诺地走到女人跟前,既紧张又有些欣喜。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对骂过,更不好说是女人了。但他实在愿意为女人做点事情,更何况这祸事又是自己惹出来的,原也要承担一些责任。
女人退了下来,坐在旁边歇下,想要看看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男人怎样对付这个满口骚野的女人。
“这位大姐,你且细细听我道来,此绳与彼绳不过一条绳子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分别!所谓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法果然凑效,那女人瞪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怪胎,失了许多气势。女人不禁有几分得意,看来这呆货还是有几分道行的。趴在窗口的年轻人撇了撇嘴,鄙夷地望着差不多,想看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可是差不多终究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反复的只会念叨两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女人虽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来,可也没有听出什么厉害来,终于大起了胆子:“哪里来的怂货,给老娘滚开!在这里嚼屎,小心老娘急了,尿在你嘴里,不干不净!”女人的气势又上来了,差不多却再无他法,只有连连搓手摇头嗟叹:“这到底有何分别?都是差不多嘛!何苦如此斤斤计较?世人如此,社会安得和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9)
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向后面屋子里吼了一声:“还不滚出来给老娘撑腰,打死这不知哪里跑来满嘴喷粪的野男人!”话音刚落,门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一条身高丈二煞气腾腾的汉子来。
“讨野火的杂种在哪里?”汉子一面咆哮着一面走过来站在女人旁边,活脱一个瘟神。
差不多见对方这般光景,兀自先矮下去三分,一下子泄了许多气势。
“还不是那厮,占了咱家的绳子,还在这里充横。”女人用手指定差不多。
那汉子三五步跨到差不多跟前,差不多立即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有些喘不过气来。
“匹夫安敢如此?”那汉子瞪圆了双眼,蔑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抖做一团的家伙。
“我是说这原本是差不多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差不多话还没说完,早已激怒了那汉子。但见那汉子伸出铜钵一样大的巴掌,一把捉住差不多的后颈,一下便提了起来,宛若提着一只死鸡。
“摔死他!摔死他!”女人在旁边助威。
那汉子愈发得意,捏着差不多的后颈在空中抡了两个圆圈。差不多在空中看见两张女人的脸交换着,终于分不清哪一张是女主人的,哪一张是隔壁女人的。正猜想不明白,那汉子猛地撒开手,差不多像一袋垃圾一样被扔了出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不明所以了。
女主人的脸在眼前晃,似乎还有年轻人的脸,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模糊,又渐渐地远去,终于渐渐地清晰开来。女主人和年轻人吃力地抬着他向屋子里走去,那汉子正与那野女人庆祝着胜利。他忘了女主人丰润的背影,终于记不清“此亦一是非”的下一句是什么。
差不多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强下地走动。他走出房间,听见前面有孩子的欢笑声,便也赶过去凑热闹。女人正趴在柜台后面的单人床上,捏着几块糖果逗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玩得很开心。
“你的孩子?”差不多瘸着拐过来。他的腿实在摔伤得很厉害。
“老娘要是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岂不开心死!”
“哪来的毛孩儿?”
“隔壁的。”女人用嘴努了努。
“什么?不是刚——”差不多有些惊诧地看着女人。
“孩子总是好的。”女人明白差不多的表情,一面剥掉最后一颗糖果塞进孩子的嘴里。
“这孩子与那大人大约也差不多,有什么分别?此亦一是非——下句到底是什么来?”差不多瘸着去了。
(10)
这一日,差不多做完了女人交代的活计,正闲着无趣,趴在窗口处闲看街道上的风景。就见隔壁的门前走过一个年迈的妇人,收拾得干净整洁,不知何故,突然滑倒,再也挣扎不起来。来来往往走过了很多的商人、学者、机关干部、作家、教员……都是匆匆地一瞥,然后匆匆地离去。也有是无意间瞥见,一边迅速地收了那射出去的目光,匆匆地离开。差不多看得有些着急,先前是这样的吗?先前是这样的吗?
突然隔壁那家的孩子跑了出来,像是要去扶那老妇,却被女人的一声暴喝吓住了。孩子看看老人痛苦焦急的表情,又望望后面女人可怖的脸,犹豫了。差不多替孩子着急,可是孩子毕竟胆小,更何况话语权和自由权又全在大人的掌控中。孩子终于选择了服从,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那女人很满意地露出了笑容,称赞孩子的乖。
来来往往,又过了很多的人,商人、学者、机关干部、作家、教员……仿佛约好了似的,都如先前的一般,匆匆一瞥便加快了脚步。差不多终于忍耐不住从屋里瘸了出来,走到老妇身边,扶起老妇,替她拍掉身上的灰尘。终于有人肯停下脚步,商人、学者、机关干部、作家、教员……他们匆匆一瞥之后立即停下了脚步,都很满足,做好了准备要欣赏一出老太讹人的好戏。这样的好戏,他们实在欣赏了太多,并且每一出都很精彩,人物的语言、故事的情节都不相同,语言是怎样的巧妙,情节是怎样的曲折,是一个好作家也不能构思的。
老太站了起来,竟千恩万谢地去了。实在让他们失望了,他们不仅没有欣赏到一出好戏,还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差不多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叫鲁迅的作家,作过一篇小说叫《阿Q正传》,结尾处有这样一段描写: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怎么不上前扶呢?”差不多终于忍不住要问那女人,愤怒暂时使他忘却了身体的疼痛。
“这——大约没有时间罢!”女人没有料到这个胆小的家伙敢向自己发难。
“怎么也不叫孩子扶?”差不多不肯放松,双眼直盯着女人的脸。
“休在这里啰嗦,扶与不扶有什么分别?究竟差不多嘛,你不是常教化我们‘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怎么此刻自己却忘了,教训起别人来?”
“这——这个——”差不多终于不能辩白,但同时也就感到一些欣慰了,因了女人的告知,他终于忆起那下半句“彼亦一是非”。这是自己思想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若遗忘,如何成思想?如何传播得?岂不误了这许多好的青年!
(11)
差不多已在祥和客栈一连住了三月有余,每日除为女主人做些零碎活计,便把精力耗费在很琐碎的事情上面,终日不得清静。虽然他每于小事上也不忘宣传他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但收效甚微。不仅如此,反而常闹出许多尴尬来,惹上一身的烦恼。
算算自己的归期,不禁有些发急。原本是想着回来寻赵甲、钱乙等人的,同他们一道宣化众生,使众生解脱烦恼,社会趋于和平。他们可真是自己的忠实的信仰者,不想今日竟流落此地,民风不实,难于驯化,睚眦必报,不肯相让,凡事必斤斤较量,分毫差不得,看似精明实愚人也。对床的那小子倒是有些可塑空间,那倒是一个难得糊涂的主儿。明明八点钟上班,他偏八点一刻到单位。明明是消费者受了欺骗,寻到他那里,不知道是用了怎样的障眼法,竟使得消费者受尽委屈,奸商得意逍遥。明明领导的主张是错的,他偏要逢迎。诸如此类种种,在他那里都是差不多的。
他正思想着,对床的年轻人回来了,热情得很,不比往日,或许有事相求,差不多暗想。
“差老兄,有要事相托,还请帮忙帮忙!”年轻人放下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汇报材料来。
“哦。”
“这份汇报材料明天一早就要交给领导,我才拿出一个初稿,还没校对的。可是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约定了时间庆祝的,这不马上就要到点了,实在来不及,烦请你帮忙校对几遍,万不要有错别字、语病才好,有劳!有劳!”
“这个——我——”差不多还没回过神来,年轻人把汇报材料塞给他,急三火四地推门走了。差不多看了看钟表,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便翻开了那份汇报材料,取了笔仔细校对起来。他一共检查出五个错别字、三处语法上的错误,均用笔标记并改正过来。此外,他还注意到有两个数据是有些问题的,这是在他校对第三遍时发现的,之前竟未觉得有何不妥。他用笔将两处数据标记明白,等年轻人回来向他说明。看看时间已是夜里十点钟,年轻人还未归,差先生便不再等了,预备明日早晨再给年轻人讲,便洗漱了上床睡觉。
年轻人果然一夜未回,第二天早晨七点过一刻的时候才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进来了就问汇报材料如何了。差先生指着那五个错别字和三处语法错误一一告诉年轻人,年轻人见错误处不仅标记了出来,而且业已修改,便满脸的感激了。末了,差不多指定那两处数据对年轻人说:
“这两个数据是很重要的,但似有不妥,你再斟酌一下。”
年轻人扫了一眼那两组数据,满不在乎地说:“没大紧要,不必斟酌了,差不多就行。”
“差不多就行?”
“差不多就行,谁会在意这些呢!”
“……”
…………
(12)
又过了些时日,依然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依然要在这些小事上传播他的思想,收效依然甚微,倒是常要遭受一些尴尬。年轻人之后又烦过他几次,不过是改来改去,差不多就可以了。
差不多终于感到了孤独,这孤独日渐地膨胀开去,他终于对此行的意义开始怀疑,这怀疑便日甚一日。
差不多终于失掉了自信心,客栈女主人也看破了他的心思,斜倚在单人床上,看着他在门口浆洗床单的时候不无同情地说:
“你那套是行不通的,可以差不多的地方大家自然都差不多,不可以差不多的地方一分一毫也不能相让的。”
差不多没有回应,一面揉搓着手里的白床单,一面想着女人圆软的嘴唇。
他终于什么都不做,每日除了浆洗换下来的床单被罩之外,便趴在那儿窗口处发呆,或者看着女主人丰满的背影,瞎想一气。
他终于感觉了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有意义,可是距离离开的时间还有一年多或两年多。啊!这里实在是无聊,不若就走罢。女主人的背影总是那样肥肥的,单调的,他早已看厌了。
于是,就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年轻人又去陪女朋友过生日去了,独有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偷偷地咽下了无数的安眠药片,之后,便静静地睡了去,永远的。
灵魂已飞离了肉体,这一次,他没有躲起来观察,因为他已了然了那结果。就像那女人说的一样,你那套行不通的,可以差不多的地方大家都自然差不多;不可以差不多的地方一分一毫也是不能够相让的!
他一路径直寻阎罗处报到,到了酆都城门口时,他忽然猛地一拍脑门,答应给格林老哥的一包烟草竟忘记找人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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