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零碎物品时,一个褪色的手环从束口布包里掉出来,哐当落地,顺带打了个转。
时针仿佛被用力地往回拨了很多很多圈。
我突然很想念她。
我口中的她,是我舅舅的女儿,比我年长四岁。
按道理来讲她是我的表姐,但我已经习惯了叫她姐姐。
姐姐是我童年的绝大部分。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寄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读学前班,姐姐读四年级。她特别爱上学,上学对她来讲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和她恰恰相反,我特别不爱上学,因为我的作业永远做不完。我通常是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就溜没了影,吃过晚饭早早地就打起瞌睡来,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死活不肯起床,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哇哇大哭着说作业没完成,不要去上学。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我端着大瓷碗在一旁边吸鼻涕边喝粥,看着她刷刷刷地把我空白的田字本填满。
我们还有一段经典的粉笔故事。之所以把这个故事称为经典,是因为它曾经出现在我的小学作文里,并且让我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当时给出的评语是,内容新颖,有真情实感。内容当然新颖,毕竟谁会像我们那样,在外婆给我们洗头以后试图通过抹粉笔来染头发呢?记得在那篇作文里,我通篇写的都是流水账的经过,最后以我们玩得很开心作为收尾。事实上,这件事的结局是,姐姐被外婆大骂了一顿,而我有年幼的挡箭牌,躲过一劫。主意是我出的,我们一起玩,挨骂的只有她。
再长大些,我越来越鬼灵精,信口胡诌成了我的好本事,我的好本事都用在了姐姐身上。
我信誓旦旦地告诉她,A4纸是可以吃的。并且,为了向她证明,我当着她的面吃了小半张,然后递给她说,味道还行,你也尝尝。她将信将疑地学着我,也撕了了小半张吞下去。那个年纪、那个心性的我们,对世界保有最纯粹的好奇心,并试图亲自验证种种的可能。如果她和我说,纸巾是可以吃的,我想我未必不会去尝上一口,但她是乖乖女,从来不干这样的事。现在想来,我捉弄人的方式实在不高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好像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之后我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故技重施。当时我们俩趴在窗台上,阳光暖暖地烤着我们的身体。我和姐姐的目光落到楼下的公园上,大池塘里稀稀疏疏飘着几片荷叶。我突然指着大池塘信誓旦旦地和姐姐说,你看见了吗?那里有好大一艘轮船。在哪里?我看不见呀。她回答。我煞有其事地说,就那里呀,那么大,你看不见吗?她认真地张望了很久后,摇摇头。我说,我知道了,因为我吃了鱼眼睛,你没吃,所以看不到。她略带可惜和惆怅地表情让我有一种诡计得逞的感觉,那天我格外开心。
……
这些有趣的事情都是我从她那里得知的。我对这些事几乎没有印象。为此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摔坏了脑袋,要不然,为什么她在我脑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
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对人而言,稀罕的东西更有被记住的意义。
那时我拥有太过充沛的快乐,所以只有悲伤被我深刻地记住了。
我记住的不过是一个日暮的黄昏。
姐姐生在一个单亲家庭,她的妈妈生下她就走了,这么多年来,杳无音讯。我因为寄住在外婆家,爸妈不在身边。所以我和姐姐最大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很想念妈妈。
我们蹲在屋后的泥地上,背靠着灰白的墙,前面是一片菜地。
所有的精力都在白天太过用力地耗光,我们和太阳一样疲倦地垂头。姐姐随手抓了几根杂草,在地上划来划去。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和我说起了她的妈妈。
这她第一次和我说起她的妈妈。虽然,也没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姐姐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她只在一张模糊的老照片里见过。妈妈留在在她心中的,是一个很靓丽的模样。姐姐说,她小的时候在街上逮着谁像,就喊谁妈妈。那一刻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情绪,我被这种情绪真实地打动。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才为这种情绪找到了合适的名字。那是落寞,是缺失一份完整母爱的落寞。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低着头,微微蓬松的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晰地看到她的一滴眼泪吧嗒掉下来。记忆里她只哭过这一次。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我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好像是在告诉她,我在听呢,我在呢。
后来我被爸妈接回去。临走前,我在小卖部买了一本两块钱、要用钥匙才能打开的很精美的本子。我在上面写:我知道你非常想念你的妈妈,我也肯定的告诉你,你们一定可以一家团聚在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的。这是我给你最真诚的祝福。
我无比希望那不是我的信口胡诌。
学校曾经来过一位面容慈善、写得一手好书法的老爷爷,他大概是受学校的邀请来做活动。活动结束后,他在操场里,免费替我们这群小朋友写书法,只要你能抢到纸。没错,是抢。我好不容易终于拿到了一张,排着队到老爷爷面前。
老爷爷问我,小朋友,你想写什么字呀?
我说,心想事成。
老爷爷乐呵地笑了,这么贪心呀。
我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其实我不贪心,我心想的事也就一件而已。我只是希望能借此增加我愿望的筹码,为姐姐多争几分胜算。
那张书法大字现在还贴在了姐姐的房间里。
她送给我一个银色的手环作为回礼,那是成对的,我们一人一个,很劣质,却在我心中无比金贵。
这几年我埋头学习,姐姐忙于工作,在通讯那么发达的今天,我们还是很少联系。我时常会想起她,但从没告诉过她。我们少时一起嬉闹,却不可避免地互相缺席对方人生的另一段时光。不过时至今日,我最最真诚地祝福还是只想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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