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朋友圈里看到三条暴雨橙色预警的消息了,陈翔想不明白,以前天气预报一天只报一次,基本是报啥来啥,现在不定时预报,反而是报啥啥不来。
完成了明天要交给客户的文件最后一句话,他迅速地关上电脑。今天是媳妇的生日,无论如何也得赶回去给她好好庆祝一下。一月份的结婚纪念日,媳妇主动说要合并到生日一起,表面上说是想要个大礼物,其实还是怕花点钱,每月交完房贷的那点存款,不知道能不能满足出生宝宝的需要呢。
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琢磨着一会儿去给她买个最贵的蛋糕,正在计算去哪个店路程近点,却在大厅碰到了陆总。
“陈翔啊,客户文件准备好没?”“好了路总,完全按照对方要求做的,晚上发杨总过目后就给客户发去。”“不用发了,杨总去接赵雷他们了,下午刚到,晚上咱们去给接风,你直接展示给他就好了。”
能说什么呢?老婆生日?陆总向来看不上宠妻员工,在他看来男人不为事业反而因女人拖累,认为没有比这更没没出息的了。陈翔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别太违心,既然肯定是要去的,就别浪费领导的重视。
从饭店出来打上车,他才敢看手机,不出预料媳妇一句话也没发给自己,这回的气真不知道怎么给消下去了。
正在车上苦思冥想呢,天上一个炸雷响起,把陈翔吓得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手,手机一下掉进司机放在手扣里的水杯中了。如斗泼下的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不容一丝喘息。
司机的虎牌保温杯正是他放在购物车里好几个月的那个。他的办公桌上需要一个这样的杯子,自打新房子的房证到手那天起,他和媳妇放进购物车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师傅您原来住在建国门啊?那房子可值钱了。”“我在建国门有两套房子,后来不是建cbd,收了。”“您这……那您还开出租?”“啊,乐意开啊,转转,聊聊,不挺好么?我跟你说后海那儿黄包车知道吧?听说呀,有位旗爷,败家,啥都没剩下,啥也不会,怎么办,原来后海中间儿岛都是他的,现在还不得骑车拉客。”“是是是,您这潇洒!”陈翔听着,心里早已不是羡慕嫉妒,自己跟人家差着两套建国门房产呢,还说什么呀!
“先生,您这张是假币。”收银的姑娘爽快地退回了陈翔的纸币。“什么?真的假的?”“假的”“不可能啊,刚我打车司机给我我还摸过了。”“这有验钞机,要不您试试。”陈翔气疯了,“妈的!还建国门,还旗爷呢,就是个吹牛B的臭骗子!”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了,蛋糕是没钱买了,这下好,连到媳妇爱吃的巧克力也买不上了。千倒霉万倒霉不该手机进了水这么倒霉,这个时代没什么都不能没了手机!
快十点的二号线依旧人满为患,然而走出地铁下到阜成门的地下通道,却一个人都没有。这种时候经常会让他觉得某一瞬间的北京,只属于自己。刚要拐上楼梯,突然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缓缓移动出现在前面,手里握着不知什么东西。通道外雨声如雷,通道内却沉静如针,陈翔瞬间汗毛树立,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自己把手机搞到没电,五分钟没人经过的通道,在这里喊救命估计除了对方再没第二个人能听到。
灯光,透着微尘的路灯的光照到了他身上。一张黝黑发黄的面孔露了出来,橘红色的衣裤侧面两道绿莹莹的光在黑暗里格外耀眼。原来是个环卫工人,陈翔瞬间松弛下来,因为在过度紧张和重获安全感后,下意识地露出一抹微笑。
错身经过环卫工的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冷汗,立刻滴了下来。“你救了自己一命,”环卫工人说。
“什么?”陈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讨厌环卫工人,每当看到这个老迈、辛苦,可能承受了许多来自这个城市里的人们的白眼的人群,他总会由然产生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些人很可怜,很不容易,一定过的很苦,看看他们粗糙的手和褶皱的脸,一天可能消费不到十块钱。而自己还想着买一个几百块钱的保温杯,往往这个时候他就会放下心中所有的欲念,感到当下很好。然而当转过街看不到这类人群的身影了,一切又不一样了,他还是这巨大城市中需要竭力付出不被碾压,依然想尽办法达成心中所愿的俗人一个了。但他知道,有这样感觉的人,不多。
“兄弟,有啥事儿,好好说。”陈翔很难对环卫工产生敌意,即使他现在拽住自己的胳膊不放,他仍觉得对方只是有事需要帮忙。
“如果不是你刚才的微笑,我会杀了你。”环卫工平静地说道,声音沙哑。陈翔不再淡定了,眼前的男子面貌平常,应该有四十岁左右,眼神坚毅。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五个小时之前,一直坐在地下通道的楼梯上,面无表情,任身边人来人往,纹丝不动,那时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一定会被他眼神中的绝望和愤怒吓一跳。
当女儿被学校劝退只因自己提供不了户籍证明,环卫工拿出所有积蓄去学校送礼,然而面对他的那点东西,主任连门都没让进,还很好心地劝他:“回去吧,这里现在不适合你们呆了。”看着女儿以泪洗面,他却没有时间安慰,请假只批了半天,下午不按时到岗,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了。
晚上扫地时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他踩着薄薄鞋底的脚。看着血流出来,他一点没觉得疼,心里比这疼一万倍。要赶我们走,走,总要留下点痕迹。他捡起玻璃片装进衣服兜里。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浑身上下干净的像退了毛的猪,看到垃圾恨不得离上三百米远。”环卫工狠狠地说道。陈翔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类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虽然他看起来跟他们很像,但那只是因为妻子有轻微强迫症,无论何时都要把他收拾的一尘不染发着亮光再出门。
“兄弟,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一样个屁!”“你知道我多少天没在家吃过饭了么?你知道我在单位除了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就是点头哈腰接待客户么?你知道我媳妇今天生日我到现在还没回家跟她说对不起么?”环卫工沉默了几秒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正想把玻璃片扎到你脖子里时,你冲我微笑了。那一个微笑,救了你。”“也救了你,兄弟。”
陈翔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能帮到环卫工的大概只有刚才这一个微笑了。他再次笑了笑,走进了暗沉的黑夜中,心中暗想的是,只盼自己将来不会也有这么一天。新闻里每天中年不堪抛弃生命的内容随手都能抓一把,到是真正帮着解忧的政策从来看不着一条。今天晚上,回家就是媳妇最好的礼物。
环卫工把玻璃碎片扔到垃圾桶里,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后自己仍然会来到这里继续工作,只要没被逼死,就总能想办法重新再活起来,这是他们这群人的命运,也是这座城市赖以发展的源源不断的基础所在。
走出通道,没有伞的环卫工,飞跑进暗夜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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