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荧
清顺治六年,黔阳城迎来了新一任知县。
黔阳晚钟大清初立,战火碾压着无数血肉烧遍全国,总算把大明王朝活活拆散了吞入腹中。碎了的大明化作许多文人武将的骨头,梗在每一座边城里,咯得新朝生疼。然而新朝毕竟是年轻而凌厉的,它忍着痛将这些碎骨头一根根剜起,扔进去更多的生命,再看着它们一并烧成飞灰。黔阳城就是众多受到波及的县城之一,城内城外几轮战火烧过,已少有能一家保全的百姓。
寒雨连江夜入吴。当年留下绝句的芙蓉楼,早已成一片废墟,伫立在楠竹林间,与老城墻默默相看。
钟声敲响,知县带着家眷仆从,一家车马,缓缓穿过古旧的青石城门。
他是顺治四年的同进士出身,姓周,老家海宁,说话夹着百折千回的吴音,软却不弱,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气势。站在城墻上,青袍让风卷得烈烈,像旗杆,像楠竹,像大多数人心中书生的风骨,然而他往下眺望,晚钟声里断壁残垣,农田荒芜,他看不见自己城中的人。
他把仅剩的人们都召集起来,动手整治城中的乱局。开仓放粮,整理积案,修葺民房,加固城墙……捕快们排着队走在街上的时候,老城渐渐地有了活气。
天气慢慢变得酷热,菜园子里的瓜果熟透了,被挑到草市上买卖;小鸡雏儿们都换完了毛,小腿撑着肉身子,一下一下地在地上迈步寻食;城东李家的儿媳终于生了个小子,哇哇的声音震得蝉都不敢叫;城西赵家儿子则刚讨上老婆,是南正街上沽酒的姑娘,喜轿吹吹打打走过半座城的巷弄;傍晚的时候,龙标山上的铜钟又被边上寺里的和尚们撞起来:
“当——当——”天朗气清。
感激县太爷的百姓们算计着秋天会迎来什么样的收成,他却顶着一脑袋汗和守卫们整天待在城墙上,计较着哪里需要加固,哪里安个炮台。整片土地都浸在战乱里,这一县的鸡毛蒜皮,在军队和刀枪面前犹如一个飘飘摇摇的梦境。
城墙边上有个小兵中暑,揪过来一看才发现是个不大的孩子,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切弗消就勿要强撑,放敌人进来怎么办欧。小人怎得也上城墙,侬姆妈不管管?”
那孩子愣了一下,边上的人已经过来解释:“禀老爷,这孩子爹早死在乱军里了,他妈病了两年,刚没,家里没钱,再不找点事干,就活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带这孩子下去歇着,自己同样是幼年父母双亡,然而毕竟算世家公子,虽然悲切,诗书学业上也从未因这些事落下,反因为居丧,在家乡得了个孝子的好名声。他收回思绪,目送那孩子下去,继续在城墙上巡视监工。太阳热得人身上发麻,灼灼的热射在皮肤上,汗水似乎都干出了一层茧。
他和他的老城一同被炙烤,荒山恶水中一座石街纵横的城,如一个轻薄的美梦。
二百里外的靖州城中,陈友龙正厉兵秣马,筹划着杀回曾经的大明。他曾经是多么骄傲的将军,银甲长枪,万军之中冲锋陷阵,在一身血里夺得“敢战”的名号,被明朝的余晖映得名字都镀了暖光。然而这骄傲在大明亡后被践踏入土,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一夜之间成为乱臣贼子,主帅刘承胤劝他:“咱们降了吧。”
他笑笑,咬着牙说好。
然后他被押解到靖州城外,和众多身上带血的自家兵士一同,等待清朝的巡抚前来。他们铠甲上的血痕被冷雨浇得冰凉,这凉雨十分刺骨,钻过衣服融进他的血肉,激得他浑身热血都嘶嘶啦啦地叫嚣起来。他在喧嚣中举目四望,觉得自己成了凉雨中的一缕孤魂,他也的确是前朝的一缕孤魂,这军队不再属于他,这靖州城不再属于他,这国家也不再属于他。于是他拔刀,一刀斩下了清将的头颅。
他的兵士们眼睛都亮起来,他们的血也跟着自家将军的热血嘶声炸吼,他们听到陈友龙高声喊:“身是陈阎王,为索汝头来耳。”并应和着发出疯狂的吼声,一支军队被唤醒了,一批杀人的刀从鬼门关呼啦啦地飞回来,“火炮如电,戟列如霜”,整个靖州城,转眼被四面飞溅的鲜血和高喊层层围住。
顺治五年四月十五日,降将陈友龙叛,靖州陷落。
一年多后,陈友龙的军队围住了黔阳。铁血的将军却不急着进攻,这老城与他陆续攻占的其他几个县城州城一样,成为他势在必得的肥肉。
他没想到的是,不久前调来的江南书生,竟将一座小小的黔阳治理成了铁桶。嶙峋的城墙在一番改建后,向外露出了最狰狞的面目,稍一靠近,便是箭落如雨。城上已经没有站在明面的卫兵,却弥漫着各种稳妥又凶狠的杀机,抵挡着他们每一次的冲锋。
书生知县甚至懂得抓住他们进攻的缝隙主动出击,派出的轻骑军如一只毒牙,隐蔽又准确地咬住他们的薄弱,不见血不罢休。将军受了挫,只得将黔阳作为肥肉中的一块硬骨头,不去动书生费尽心思保护的美梦。
龙标山上的晚钟日日的敲,知县守着这座城,度过了夏天最炎热的日子。然而黔阳毕竟只是乱军中的一座孤舟,即使无人攻打,它的航线也已经到了尽头。
七月,黔阳军粮紧缺,周知县带数十轻骑奔向会同请求援助,被围困于雄溪,薄暮之中,甲士一圈又一圈地围过来,知县红了眼,拎着船桨四处击杀,船桨断折了,便徒手与敌人搏击。这柔弱书生似乎忽然有了无尽的力气与血勇,握笔的手紧紧扼住对方的关节与咽喉,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随行的手下逐渐力竭,他们的血与敌人的血混杂着溅在知县的脸上。无论哪一方,将士们的血都是滚烫的,晚钟长鸣,溪水无声,他的眼睛在将尽的阳光里亮得骇人,连阎罗将军都忍不住退了几分。
平明时分,陈友龙俘虏了他,安置在自己军队的别馆之中,备了厚礼送到面前,得到知县一顿痛骂作为回报。曾经急性子的将军早已有了城府,闻言也不恼火,只差人继续用礼物磨他的性子。一天之后,知县终于骂累了,气息奄奄地摊在那里,恢复成一个书生的虚弱样子。见他过来,仍用眼光作刀子怒视。将军叹了一声,终于决定放弃,对他道:“现在是永历三年。”然后趁着书生怔忪的时候下令:“把他结果了吧。”
晚钟敲响,消息传回黔阳城。知县的妻子平静地听完,回房便自挂于三尺白绫;府中的小妾走到后院,对着黑黢黢的井口就跳了下去;知县的宾客朋友门童侍卫各自赴死,八十余口人一夜逝去,平静地象是共同去参加某场宴会。
不久,黔阳城陷,梦碎了。
后来的日子,就连守城打更的人也无法说清。军队来了又走,刀光走了又来,黔阳成为了陈友龙的,黔阳又重新成为大清的。这座城市几经波折,知县新补上的砖墙逐渐老旧,和原来的混在一起,被风吹雨淋碎去。百姓们在战争之下气息奄奄,又野草般挣扎着从战争间隙探出头来。计较着吃食与收成,计较着生儿育女,嫁娶送终。县太爷的影子逐渐变成传说,只剩一些读书人还记得死者的样子,他们收集起当年的史料与回忆,在战火来临前写成书卷,藏在家里。
将军最终死在自己的部将手中,他的血在泥土间慢慢变凉,化作野史中一个引人叹息的名字。没人再提永历的年号了,大明消逝去,而黔阳依旧。
百余年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乾隆二十一年。人们把当年的故事上报,几经辗转重复,终于讨了一个嘉奖的封号供人回忆。可惜知县当年举家殉国,接着就是城破乱局,即使想加以封赏,一时也再找不到任何人。
这日,嘉兴府公堂上,跪了一个犯人。
犯人也姓周,同样是个书生,家乡海宁,犯了不大不小的罪,按例受些银钱上的罚,或被关个一年半载,就可被释放。
但周书生似乎并不认命,对着状纸证人百般抵赖,最后实在逼得急了,冒出一句:“我先祖为海宁周公,曾作黔阳令。”
嘉兴府尹大惊:忠烈之后,不能定罪。只得先将犯人收押,转头派衙役去查。然而故人寥寥,只隐约得些相关线索,仍旧无法确定。
周书生此时已经有了底气,他安坐在县衙为他特地准备的静室里,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我是先祖侧室那支留下的孙儿,后来城破流离,父亲随仆人逃了出来,回不去黔阳,又辗转多地,只得回了海宁。”
他不想因为小生意入狱,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还想要考取功名,进入官场。奋力挣扎中,没想到多年前的老人可以救自己一把,于是他把传说描述得活灵活现,一番打点与辩论后,他成功了,街头巷尾传得不再是周秀才入狱的丑闻,而是终于寻到忠良之后的欣喜。当年的旧事,在茶馆中的惊堂木下又拍得人津津有味。数天后,他有惊无险地脱了罪。
嘉兴府尹亲自写了表彰上承朝廷,拉着他的手送到衙门外,忍不住殷殷叮嘱:“先父当年常慕周公忠烈。你从海宁入了族谱后,莫忘去看一看黔阳。”
黔阳外有龙标山,晚钟日日地敲响。
周书生回到黔阳的那天非常得意,整个城中的百姓都迎出来看他,一袭青衫飘荡在晚风里,像老人们茶余饭后长叹的回忆,像年轻人们想象中清瘦坚韧的影子。沽酒的姑娘笑着招待他,奔跑的孩子们把麦芽糖塞给他,年轻的小伙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吃炖鸡。满城笑盈盈的人,满城喧闹的市井安逸。一番热闹后,他被老衙役引着去了墓地,满脸肃穆地站着,给每一个死者上香。老衙役牙齿已经有些松动了,走路也没力气,年轻人们早就不让他出来干活,他却坚持着,要带周公的后人去城墙上听听晚钟。
周书生心中过意不去,搀着老人慢慢地往前走,老人嶙峋的手摩挲着嶙峋的城墙,蹭出轻微而厚重的声响。“我父亲当年便是在城墙上见到的周公。周公在城上面布防,一待便是一整日,日日都能待到晚钟结束。”
周书生有些奇怪,黔阳四周多山多水,空气也是湿润的,为何还会觉得心里发干。向来善于攀谈,长袖善舞的精鬼年轻人,在老城面前忽然被噎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书生来了,又走了,他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多呆。他领了朝廷亲批的封赏,家里生意又热热闹闹地做了起来,到书院读书,同学好友也都忍不住高看一眼。
只有先生叹一声,不说话。
数年后,海宁周家重新梳理家谱,查来查去,得知了周书生冒认后裔的事实。然而这段往事早已上报,官府层层传递,御笔封赏都给了几年,周家人知道不好再惊动天听,只得罢了惩罚小人的念头,转而去查访知县真正的后裔,屡经波折,才终于梳理清了这一支的谱系:知县无后。
连按族规可以过继给他的那一支,都已凋零尽。
消息通过茶坊传到黔阳城的时候,颤巍巍的老衙役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说书人喝了口茶,看了看渐偏的暮色,一句“且听下回分集”便转回了内堂。晚上城隍庙有跳会,小女儿还闹着要去看。竹马灯,采莲船,漂漂亮亮的姑娘们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老城里头,还是梦一样的景象。
老城外面,新的芙蓉楼换了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正一点点地被建造起来。龙标山上的和尚们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慈眉善目地见人就双手合十,每晚去撞那山上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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