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导演作品《师父》
“金庸封笔古龙逝，羽生仙去温入魔”之后，便有人发出“中国武侠小说已死”的感慨。但我私下妄言：武侠小说衰落是事实，但只要中国人还在繁衍，武侠小说就不会死。有人就有江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徐浩峰。他的作品量没金古梁温大，但仅凭一本《道士下山》，就有足够的资格从前辈手中接过武侠担子，新秀如孙晓、凤歌、小椴、沧月、步非烟，根本无法与他匹及。
徐浩峰何许人也？从职业来看，他是北影导演系的老师，《师父》、《箭士柳白猿》的导演，《一代宗师》的编剧，《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等一系列文学作品的作者。从头衔来看，他是硬派武侠的传承者，武侠纪实文学的开创者，懂武术的武侠创作者。然而抛开这一切，他最准确的定位，应该是传统文化的凭吊人。
看完作品再见到徐浩峰本人的人都很奇怪:文一点都不如其人
徐浩峰在《刀与星辰》中说：中国文人传统的恐惧是礼崩乐坏，儒家文化便是从这种恐惧中产生的。创立这种恐惧的孔子，因年轻时身份低微和晚生了几年，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周朝的礼乐，是一路问来的。可能人心里最美好的，就是晚一步没有赶上却又见到些许残存的东西。
写的虽是孔子，但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写照。和孔子颇为相似，徐浩峰因为晚生几十年并没有真正接触到民国时期灿烂至极又倾于颓败的真实武林，但从他二姥爷，也就是形意拳传人李仲轩那里，他认识了一个传承没有断裂的、没有受到商业和表演浸染的民国武林，在那个世界，武人作为中国传统的“拾荒者”，勉力支撑日渐式微的旧秩序和文化尊严。留存古意的“国术”还不是花俏的表演项目。于是，那个逝去了的武林便成为徐浩峰心里最美好的东西，他所有的笔墨和胶片，都在浓烈描摹和缅怀那个时代。
徐浩峰导演的《箭士柳白猿》，也是在缅怀
中国传统文化断裂这一悲剧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场，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悲剧完成，然后心情复杂地缅怀凭吊。
徐浩峰的武侠小说，文字技巧上师承古龙。他买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古龙的《大地飞鹰》，这是古龙生前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写得最深刻的一部，关于生存与困境的思考，已达经典纯文学境界。
小说中的人物经常诵吟“儿须成名、酒须醉，醉后畅谈是心言”，功名是古龙经常思考的命题，最后得出“陌上花开，可以缓缓醉矣；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的结论，他放下了。小说的人物摇摆于“不折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的两难之中，主人公卜鹰兼具人杰和英雄气质，最后他的英雄气质占上风，业败、身死。人杰与英雄，古龙还没有想明白。
徐浩峰早先的文字有王小波的影子，荒诞的黑色幽默，对女人肉体兴趣十足，以喜剧形式写悲剧。到《刀背藏身》和《道士下山》，王小波的影响开始让位于古龙后期小说的影响，尤其《道士下山》，文字冷峻寂寥，不着色彩，苍凉悲悯之感扑面而来，用纯文学的方式处理真实武林事件。
有些对话，徐浩峰写得跟古龙一样浪漫潇洒。
“性命攸关”
“我已活够”
就很像《三少爷的剑》中的一段对话：
“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
“难道你觉得活着很有趣？”
在电影《师父》中，陈时和郑傲山的一段对话古龙感十足：
“你不怕她骗你的钱？”
“男人的钱，不就是被女人骗的吗？”
他们的另外一个共同点在于，喜欢下哲理性的论断，比如：
“所以恶念不是来自内心，而是不得志的生活。”
“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恋，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不管是何人种，有着怎样不同的瞳孔，流出的眼泪却是一样的，无色、透明。”
徐浩峰武侠小说的内核，一是来自他对真实民国武林的了解；二是小时候跟二姥爷练过武术的他，对武术有着非常深刻的认知。作为逝去的武林的凭吊者，所以他的故事往往包含这样的主干：在礼崩乐坏、文脉断裂的乱世，一位旧式武人试图找回武侠的宗旨、传统的尊严，最后失败。古龙关于人杰与英雄的思考，徐浩峰一直在延续，目前尚未得出结论。
《道士下山》以何安下离开道观投身滚滚红尘为主线，先是莫名卷入变幻莫测的武林，目睹其中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后身陷囹圄被特务监视，发现武林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隐秘而恐怖的古老暗杀组织、身怀绝技的贩夫走卒、隐忍复仇的梨园老板，政治渗透进武林，寺院、道观皆有其特务组织的眼线，武林融入政治后变得险象迭生，武林规矩不再，生死不由人。何安下跟随大痴法师后，一边修习佛法一边寻找终结乱世之人，找到命定的真龙，那人却死于突袭中的流弹，大痴万念俱灰，绝望道：“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们去哪里都一样，乱世里只有乱走，快快。”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陈凯歌把《道士下山》拍出来后，徐浩峰不作评论是有原因的。
除了以上内容，徐浩峰在小说中还加入里大量怪力乱神的描述。比如通背拳的灵感来源自猿猴，掌握猿猴的技巧便可飞檐走壁；古老的武术家以猕猴桃为食修炼，秦始皇寻找的长生不死药便是猕猴桃；中国武术一个最隐蔽的组织，传人使用同一个名字——柳白猿，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组织；日本的忍术来自中国，忍术中又分明柳生和暗柳生，暗柳生不以名字和面目示人，在和平时期隐去，动乱时期为政治服务；希特勒派人来大陆寻找亚特兰蒂斯人，他们认为血种最纯的亚特兰斯人具有超能力，而罕拿活佛极有可能是亚特兰蒂斯人的后裔……这些真真假假、如梦似幻的剧情和细节，令人恍惚难辨，但读来尤有滋味，仿佛窥见了历史最神秘的一面。
《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大多有原型可循，比如主人公何安下，原型就是道家人物胡海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马春夏，是以武侠宗师还珠楼主和道学名家陈撄宁为原型，隐于市井的武功高人陈将军，是以奉系军阀李景林为原型……何安下历经种种因缘巧合终于成为一代大师，但在他成为大师的过程中，武林在政治风云、人心思变、传承断裂中渐渐逝去。小说结尾，中日战争结束，和平唾手可及，一个伟大的时代却永远倒在身后。这种对传统文化断裂的叹息，无不充斥字里行间，徐浩峰是伤感的，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写着。
金古梁温以瑰丽的想象虚构了一个理想主义的江湖，在徐浩峰这里，变理想中的江湖和大侠为现实中落寞的武林和断裂的文化传承。喜欢古龙和徐浩峰，或许爱的都是他们小说中的悲剧内核，人之一生，原本就是个悲剧。喜剧续写下去，也终会走向悲剧。
如果说金庸的武侠是通俗小说的集大成者，古龙的武侠小说在后期走向诗与纯文学，那么徐浩峰就是以纯文学手法写武林旧闻，他把武侠小说提到更高的一个层次。
但徐浩峰之后，中国武侠还有接棒的人吗？即便心中质疑，但我始终相信中国武侠不会死，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脉还在极少数人身上延续，因为还有很多人对历史和传统念念不忘，因为对侠义精神的向往已经镌刻在一些人的基因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