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001年初夏的傍晚,我从杨柳镇的邮局走回家。街上的人影逐渐淡去,城市的噪音仿佛水底世界的流响听上去模糊而混沌。无所事事的女人们纷纷拍打沉重的屁股起身离席回家,她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空荡荡的麻将馆像一个张开阔嘴的哑巴。一个女人在扫玄关前的烟蒂,不远处一只白狗和另一只黑狗在打架。杂货铺的白炽灯忽然亮起,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头在简陋的柜台前露出毫无美感可言的上半身。楼上的窗户飘来一个男孩的哭声,一个女人在大声咒骂。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也注意到了我,是否会有一丝怜悯和心疼?那个手里拿着一张白色信封的男孩,像丢了魂般掉进了阴沟里。他们会看到他从阴沟里笨拙地爬出来,手上的信封被水打湿。他的膝盖磨破了皮,屁股上沾满青苔色的臭泥。他一定摔得很疼很疼,虽然没有哭出声眼睛里却噙满泪水。
那天我想起了吴胖子和林方茹。想到他们离开了我,各自去了陌生的地方,我便感到万分难过。只要一想到,我在求学的路上,再也没有他们的陪伴,我就坐立难安。我悲愤极了,痛苦极了,然后将手里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一股脑儿扔进了阴沟里。
林方茹说,我要走了。
胖子说,我要走了。
他们像两只伴我常飞的鸟,一夕之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那天在山上,林方茹说,如果我们都死在这儿,来生我想做一棵树。
“得了吧,”我说:“做一棵树能有什么劲儿,鸟在头上拉屎,狗在上面撒尿,倒霉蛋还被人砍,多没意思。要我说,要做就做一活物,人不人的先别说,咱至少得有行动的能力。你成天到晚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跟一木头似的,不不,就是一木头,你觉得有意思?真没意思。”
“那就做一只鸟。”林方茹天真地仰起脸说。
“我爸跟我妈吵架的时候,总爱说女人都善变,看来他说的没错。”
“你爸真不是个东西。”吴胖子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鄙夷地看着我说,“刘生龙,你也不是个东西。”
“胖子,你今天可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胖子特威猛地从树墩上跳下来,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
从地上爬起来,胖子的气焰已消了大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说,我问过我爸,他说洪水淹不到这儿是你爸说的。
“我亲耳听你爸说的。”
胖子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林方茹来回打量我和胖子,摇头说,你们俩叫什么劲儿,谁说的这话有这么重要吗?
“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拍拍屁股说:“胖子你也别太放心上,大人都喜欢胡说八道,哄骗小孩。咱们作为晚辈理解理解就好,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胖子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林方茹噗嗤一笑道,刘生龙,你可真是一人精。
“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说的好像你跟你爸妈有多大血海深仇似的。”
“不是血海深仇,是大人都特虚伪和虚荣,当然除了你妈——”我指了指林方茹说:“每逢有人当我爸面夸我,我爸总是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好像我不是他亲生的。等回到家我爸又乐呵呵嘱咐我妈晚饭给我蒸俩鸡蛋。再比如说我妈吧,长得没你妈好看——”我又指了指林方茹:“却总爱听别人夸她漂亮。”
“这人不都这样么?”林方茹捂嘴格格笑个不停。
“孙阿姨就不这样,”我又转头安慰吴胖子道:“你的心情我特能理解,但你也别太伤心难过,世界现在是他们的,但早晚是我们的。”
吴胖子被我这番慷慨陈词给唬住,他大概是意识到我的见解是多么的充满真知灼见,不免感到自惭形秽。我感觉我在胖子的眼里形象又高大了几分,于是趁机找胖子讨了两袋北京方便面,一袋用来解馋,另一袋借花献佛送给了林方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