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白房子

和敏一起走在村中那条小路上。敏说，要带我去看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全部用木板搭建的，有天井的二进大房子。我们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走遍了整个村庄，仔细辨认着每一处经过的地方和房屋，却怎么也找不到。

正着急呢，身后突然想起一个似曾熟悉的男性的声音：“那房子早就垮塌了，前面那长满青草的地方就是。”

我和敏随着声音的指导走了过去，却见青草的尽头还有一座白色的小房子。“这个小白房子还在。”我惊喜地叫出了声……

醒来，却仍恍惚还在那座白房子前徘徊，梦中那个似曾熟悉的男声是我的父亲在引导着我。

敏是我外甥女，比我小一岁，我们一起在那座木质的大房子里的一个小厢房里住到我们四五岁的时候。那座小白房子就是依着我们住的小厢房建的我父亲的工作间。

父亲是裁缝，是当时十里八乡的有名的裁缝。年幼的我，只记得父亲白天很少在家里见到他，晩上，看见的父亲则总是在那座小白房子里躬身工作着。

父亲的小白房子和我们住的厢房共着一堵墙。说是墙，其实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墙，而是那种从上到下都是木板的，分为上下两段，中间仍是用长长的窄窄的木质横条分隔。父亲依着这木板墙，搭建了这间小小的工作间。工作间也是全木质框架，也是从上到下分成两段，不同的是，上下两段木质框架间是用竹条编成底，然后两面抹上泥灰浆，最外面用白灰抹成白色，整座房子看上去就是白色的。这种房子如今在南方保存较好的古镇古村还能见到。

这座小白房子就是父亲的工作间兼卧室。父亲的小白房子临着村里唯一的一条小路，小白房子在靠近小路的这面墙上开有一扇小小的木窗。这个小木窗是这座白房子光明的唯一来源。小十八窗底下，摆放着父亲的缝纫机，踩缝纫机的人就坐在窗下，以保证透过小木窗的光线正好照在缝纫机机板上。与缝纫机垂直、靠墙放着的就是父亲裁剪衣服的长长的案板。案板两三尺宽，六七尺长，有隐隐的文字留存，应该是父亲从哪儿淘来的。案板上常年堆放着乡亲们送来裁剪的各各式布料，和父亲已经做好、等待乡亲们来取走的成衣。

小木窗下小路的另一侧是村子里的池塘，村民们洗衣洗菜的地方，也有村民放养的鸭子在其中嬉戏，小时候的我们，也常拿把小椅子，坐在小白房子的台阶上，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看小鸭子在池塘追逐着水草。

父亲白天是很少在那座小白房工作的，他要不是挑着缝纫机等家伙什，走乡串户地上户为乡亲们缝制衣服，要不就是下地做农活了。只有晩上，父亲上户回来或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嗑完一袋烟，才会来到这座小白房子，点上父亲专用的煤油灯，躬身俯在案前，拿着一把木质尺子，在铺展开的布料上比比划划，关键处用彩色“画粉”在布料上做个记号，或者画下裁剪线，然后，拿起专用的裁剪剪刀，三下五除二，一件有模有样的衣服就初具雏形。缝纫机前的母亲，拿过父亲裁剪好的衣片，脚踩着缝纫机，双手规则地匀速往缝纫机机针下移动着衣片。有时候，父亲裁剪完成，也会亲自踩着缝纫机，完成成衣的车缝。这时候，母亲则在坐在缝纫机的另一边，和父亲就着同一盏煤油灯，锁扣眼或是缝扣子。一件件成衣就这样在父亲母亲的完美配合下完成。

听大人们讲过，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父亲的裁缝营生是不被允许的，只能关上小十八窗，再在小木窗上糊上一层厚厚的报纸，以防屋里煤油灯的灯光被透出去。父亲和母亲就在昏暗煤油灯下手工一针一线地缝制衣服。那时候的缝纫机也成了摆设，因为踩缝纫机的“哒哒”会惊动屋外小路上巡查的干部。

在那个年代，父亲带着母亲，就是这样在这座小白房子里终年劳作着，给他的子女们挣来一份还算安稳富足的生活。

父亲的小白房子在和我们睡觉的厢房共用的那面木质墙上开了个小门，母亲通过那个小门一边陪父亲工作，一边照顾我们。

幼时的我记忆深刻的是就是，每逢年关，父亲小白房子的灯光就会通宵达旦地亮着。这种时候，母亲就会放下手头正忙着的活计，通过我们睡觉的厢房，去到前厅的厨房，为父亲做一碗香喷喷的腊肉焖糯米饭。也许是被糯米饭的香气唤醒，我和敏在这时候往往半夜都能醒来，美滋滋地吃光母亲为我们留的一小碗糯米饭。

行文至此，仿佛舌尖依然残留有腊肉糯米饭的香甜，不由自主地在嘴边咂摸着。成年独立生活后，也曾多次尝试过自己做腊肉糯米饭，却总也吃不出幼时的味道。

在我上小学那年，父亲倾己之全力，在镇上盖了栋砖瓦房，我们举家迁入镇上。老家村里的那幢二进木质房子里乡亲也陆续迁出，木质房子年久失修，自然垮塌，和它共着一堵木质墙的小白房子自然也早已不存，就连门前的那口池塘也被充填了。

若干年后的今天，那座小白房子竟然出现在了我的梦里？许是父亲几十年来的牵念？不过，据弟弟所说，父亲裁剪衣服的案板仍保留在老家镇上老屋里的小阁楼上。弟弟的期待是，他保存的会是一件古董，而事实上，也只是心底的一种念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