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一套住房，一个梦想——图片源自网络

文/老猫上树

一

早在十年以前，父亲就渴望能够县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姐姐工作后，在县城买了套按揭房装修完成，带着父亲母亲住了几次之后，这样的愿望便在父亲的心底生下了根，时间久了，这个愿望的根须越来越茂盛。

和祖辈们一样，在西北高原东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父亲和母亲把他们人生最好的光阴留在了贫瘠的土地里。薄田十来亩，种着些小麦、大豆、油菜籽、土豆等作物，一家人全年的口粮也算丰裕，但也没有多余的产量去换取经济收入。

山村四面环山，山上生长的柏树、松树、红桦、垂柳、白杨及一些灌木，随着四季更迭，变幻出的多彩颜色，有时，也竟让山村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老家的房屋背靠着一座叫白雕山的石山。其名字源于山体的形状，远远望去犹如一只站立的白雕，挺拔、雄伟，壮硕的胸脯、浑圆的头形以及向两边延伸的如双侧翅膀的群山，让其与一只白色的大雕神似。实际上，它不过是祁连山脉众多分支之一。

山村离最近的县城有近七十公里的路程。村里最大的商业体是2005年左右修建在村口一条河流上的一座电站，工程完工后，村里的人们再也不能从中获取任何的收入。除此之外，便是沿公里边搭建的一些零售店和菜铺，售卖些人们日常所需的百货和反季蔬菜等，因顾客多为邻边村落的百姓，价格自然也公道，但限于周边居住人口的数量，生意很难有大的改观。

山村民风淳朴，村里的人们朴实、热情而又好客。遇上远道而来的人，不管是否熟识，先把客人请进屋里，煮一壶醇香的奶茶，摆上或榨或煎或蒸的面点，寒暄几句都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待客之道。倘若邻里串门，那更是热情无比，拿出自家珍藏的吃食，倒一碗滚烫的奶茶，围炉而坐，家长里短地畅聊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保准会传来嘻嘻哈哈的爽朗笑声。

山村养育了村里的人们。山村自然、质朴、淳厚的特点也造就了村民们宽厚、爽朗、本真的性格。这样的性格让他们在面对任何悲喜时始终平静、坦然，无论是面对命运赠予的何种“礼物”，嘴角都能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爱笑，是他们最大的共性特征。她和那些常年生活在山村里的人们，喜欢太阳，喜欢阳光，那种看不到阳光的阴郁天气总让她感觉缺少了点什么，浑身很不自在。

山村七十公里开外的县城，作为下辖11个乡、8个镇、37万人口的行政县的中心，三面环山的小盆地里，修建着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楼房，马路宽阔平整、街道人头熙攘、车辆来回穿梭，在很多村民心中，这里就是繁华都市，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精彩纷呈。

与平时显得寂寥的山村相比，这里的确仿佛是另外的一个国度。

在我离家赴县城读初高中之时，每当在村口的班车起发点，踏上开往县城的班车，一道上车的村民都会嗓门响亮的大声说，“今天要去县上办点事。”言语中常带着一份欣喜与骄傲。山村里的许多人对村外的世界心怀向往和憧憬。

楼房里暖和干净的环境，县城中便利的条件，让父亲很是心动，但以2009年左右家里的经济条件，在县城买房只能是一种奢望。当时，我的姐姐刚参加工作不久，我正准备赴京读研究生，家里的条件勉强维持日常基本开销。

那时家里宅基地面积很大，砖墙围起的院落方方正正，正东、正西、正北三个方向都盖着平房，中间是个偌大的院子，布局有点类似于四合院。几面房屋加起来，隔开的房间也有十来间，除了西面的房屋平时作为库房，放置家里的粮仓、煤炭及一些家什农具之外，正北和正东方向的房屋分别作为客厅、卧室和厨房。从我记事起，院落和几面房屋几经翻修，院墙从刚开始的土墙变成了砖墙，房子质地也从原来的黄土逐渐变成了砖混琉璃瓦。

父亲在萌生县城购房想法以前，家里北面的房屋刚翻修完成没多久，父亲在室内、走廊上贴上了瓷砖，又顺着房沿用铝合金和玻璃做了天窗和落地窗。正东的房屋被全部拆倒后，又用同样的形式修建起来，只是室内装修更讲究，布置更加现代。在靠近院门位置的过道边角上，父亲建造了一个淋浴房，里面安装了电热水器和洗衣机。若不是修建在院落中央的煨桑炉，显示着这是一家藏族人家外，单从房屋建造、室内摆设、生活习惯方面来看，一点儿看不出这是一户藏乡人家。

山村周边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任何工业污染源，因此，一年四季，阴天雨雪除外，远远望去，天空湛蓝，阳光十分充足。春夏季节，早晨起来走出院门，视线清晰无比，耳边满是鸟叫虫鸣和牛羊的喊叫声，不远处一股股青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囱里飘然而上，浓稠的乡间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入冬晌午时分，温暖的阳光穿透玻璃照耀进来，坐在走廊的沙发上，阳光铺洒在身体上暖和极了。那样的感觉，许多年后，我都无法忘怀。

二

2014年，在我研究生毕业的第二年，父亲在县城的买房计划正式付诸实施。那几年，在得知种苗木能够挣钱后，村里人们纷纷把田地里的粮食作物换成了松树、柏树、杨柳树苗，三年左右长成，随后便能出苗，有一两年光景，苗木市场需求旺盛，家里有适合出售的树苗的人家，一年收入达到十来万。这对以往仅种植粮食作物糊口的大多数村民来说，简直不可想象。有一段时间，那些靠着苗木挣了些钱的村民们，说话的嗓门都明显提高了，他们对崭新的生活充满希望。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候，也靠着种植苗木积攒下来一些钱。

我的姐姐和我是先后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二个大学生身份走出去的，姐姐上大学的那年是2004，由此，可以想见，山村是有多么落后和封闭。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们姐弟赴外求学的那些年里，父亲和母亲拼了气力来供养我们上学。在没有任何工厂商场、务工场所的村子里，他们想尽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挣钱，上山采药、运石筑坝、在工地干苦力，吃了不少苦头。

也因如此，在父亲准备买房的日子里，我和姐姐极力支持，尽管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根本没有能力从经济上给予他们支持，但我单纯觉得，以往他们的生活太苦了，操劳了大半辈子，而今逐渐老去，是时候让他们在一个舒心舒适的环境里享享福了。

父亲取出积蓄，又东拼西凑地凑足了钱。而后我趁着休假，陪着他在县城的各个楼盘中反反复复转了三天。那时候县城正大力扩容，原先东西南北分布的四条街道都在往外延伸和扩建，许多新的楼盘拔地而起，还有许多围着护栏和塔吊的正在加快建造。父亲和我几乎跑遍了每一个楼盘，可是，对现有的楼盘父亲没有中意的，要么交通、生活条件不完善，要么价格远超我们的承受范围。

当时的县城，正在倾力打造旅游城市。县城道路两旁的路灯广告灯箱上全是一个新开楼盘的广告，图片效果看起来十分诱人，在了解到这是县政府招商引资项目后，父亲立马来了兴致。犹豫了两三天，在观看了一场开发商主办的当时颇具规模的演唱会后，父亲最终拿定了主意。

想到以后的日子里，这套房子是父亲和母亲居住，喜欢与否，主要还是尊重他们的意愿后，不顾姐姐不购期房的反对，我也开始支持父亲的购房行动。

交房款的那天，我陪着父亲去了楼盘的售楼部。当齐刷刷的钱款交到业务人员手中，领回合同等资料后，我望着父亲的面庞，脸上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忧愁。我心里明白，父亲那是在心疼钱，那些钱，是他和母亲日夜劳作，拼命积攒出来的。

我拍拍父亲的肩膀，对父亲说，放心吧，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三

随后的日子，父亲返回山村，仍和母亲在村子里忙活，日常继续湮没在无止尽的农活中。而我也因工作渐渐繁忙，一年难得回去几次和他们团聚。想到一年之后，父亲在县城居住的愿望就要达成，心里甚是宽慰。

一年以后，不利的消息传来，县城里时常能够听到那个楼盘开发商跑路被抓的消息，真假难辨，父亲有些慌张了起来，我心里也开始打鼓，并四处打探消息。但没过多长时间，那个楼盘的工地果真停顿了下来，工人们陆续离开了。

多方确认得知，开发商的资金链断裂了，工程可能要烂尾了。随着关于工程的越来越多的消息爆出，尽管我心里已认清这是事实，但想到父亲落寞的神情，自责和后悔便涌上心头，我想，如果那个时候，开发商负责人要是站在我面前，我肯定会冲上去给他一个耳光。

工程陷入无期限的停滞，各种渠道都打探不到有用或者能让购房者为之振奋的消息，对此，我无能为力。

我害怕父亲的县城住房美梦就此陷入灰暗。害怕想起父亲、母亲不知所措、茫然无助的神情。

身在远方的工作单位，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时，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等待，是一个煎熬的过程。

我开始一次次地安慰父亲和母亲。在他们逐渐接受了这个工程停工的消息之后，心里也变的释然起来，“不管咋样，政府应该会管的吧？”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寻求安慰，我只能草草应答，因为我的确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过程中，工程复工了又停滞，停滞后又复工，反反复复，但始终距离交房条件遥遥无期。心里实在着急的时候，父亲便抽空去县城和其他的购房户们去政府部门反映诉求，但收效甚微。

就在这样的等待过程中，有一年，当我回家，我无意间竟发现父亲两鬓的发间生出了许多白发。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好像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许多，眼窝也深陷了许多。

我很难过，同时也很愧疚。

我想如果当时我听从姐姐的劝告，买了现房的话，我的父亲和母亲怕是早已住进了预想中县城里的房子。但是这世界上，哪有后悔药，无论事情结果好坏，每个人都必须承担因自己选择导致的结果。

四

身处异乡，我为父亲的房子焦虑不已。我尝试过所有能尝试的方法，在操作退房无果后，我唯一的愿望是想让它尽快修建起来，以便早日成全父亲和母亲渴望已久的楼房梦。

和父亲在同楼盘购房的住户、商户们有近六七百户，但绝大多数的人，如同我们的父母一样，朴实而普通，碰上平时商议对策的时候，大多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在业主自发组建的微信群中，大家对开发商的咒骂三五天就要爆发一次，但又有何用？实际上别说咒骂有用，开发商甚至都不知道业主在咒骂他，因为开发商的人员根本就不在微信群中。

期间，避免不了向县政府及主管部门写请愿书和上访信，但每一次的答复始终无法让大家满意，在政府部门协调下，后续的工程虽有所进展，但进度十分缓慢。内心很焦急。

有时看着业主在微信群中说着自己购房的初衷是为了结婚，结果房子没成，媳妇都跑了或者为了子女受教育购房，结果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但房子仍无法入住等消息后，心里忍不住的发酸。

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由于政策还是抉择造成任何的失败或者失误时，最终受到伤害最多的往往是最底层的劳动者，许多人，耗尽一生，为了一个目标付出毕生精力和积蓄，而当风暴来临，毫无回旋招架的余力。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愤世嫉俗之人，也坚信所有幸福都需靠努力付出换来，但在见过了太多平凡人、小人物的艰辛、无奈和辛酸，心中有时不由地分外难受。

五

2018年，在历经五六年事件的修修停停后，父亲购买的房子基本上宣告完工。说基本上是由于工程几乎是开发商迫于各方压力仓促交付的，许多硬性条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达不到交付标准的，消防设施不完善，小区硬化不达标，天然气和水没有接通，楼层电梯走走停停......尽管如此，在得到可以交房的消息后，父亲便在第一时间领取了钥匙，而后便迅速开始进行装修，我无力再去跟父亲说这套房子的种种不是，惟愿父亲此刻心中能感到踏实和宽慰。

之后，房子装修完毕，简单晾晒了个把月后，年近八十的祖父迫不及待的想要搬进去。之后不久，执拗不过，全家人都搬迁了进去。入住新家后，与父亲和母亲通电话，电话里满是欣喜之情。压在我心中五年多时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后来，我给祖父打电话，询问新房的条件怎么样。在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他笑呵呵地说，挺好的，住的挺好的，比以前的皇帝住的都舒服。我在电话这头笑，心里有点酸楚，那个时候，房子虽已交付，但天然气管道尚未接通，而时值北方寒冻，室内的气温可想而知。如此条件，我的祖父已经知足。

因2018年春节我在单位值班，未能回家与家人团聚，2019年我早早安排好了值班工作，腊月二十九，我和妻子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当到达家中，一家人围坐桌边，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一家人吃着、聊着，我心里开心极了。尽管，那个时候，我自己的世界里下着一场寒雪，自己正在经历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但看到祖父、父亲母亲和年幼小孩子脸上的表情时，我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变成过去，并且成为我自己的财富。

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让自己的妻儿、父母过上好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父亲住上了自己心中想要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