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作者: 老更阿 | 来源:发表于2019-01-02 20:47 被阅读46次

    毕业之后,兜兜转转换了两次工作,带着焦虑和未精心的规划,来到了一座小城市干起了拿着基本收入的工作,毕业前的规划也成了大大的幻想。

    专业对口的工作,总的来说做起来顺利很多,渐渐走上了工作轨道,脑子里有个声音时刻提醒我:该定下来了。父亲年纪大了,不是自己想一出是一出的时候了。

      父亲还不习惯使用社交软件视频,和我还是照旧打电话,每次寒暄几句后就开始他心里一直酝酿的话题:既然工作稳定了,赶紧找对象成家。我知道这是每位父母最终为孩子担忧的事,我也正努力想去遇见那个人。

    “爸,对象我肯定在找的,但这不是菜市场买菜,说有就有。现在呢,我筹划买房的事,毕竟现在房价上涨,以后通了高铁说不定又带动房价……”我说出了打算两年后要做的事。

    “哦,现在买房啊!不能再等等啊!我现在……”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能想象到父亲当时说这话的表情。

      其实我并没想过让父亲帮我出钱,几年前父亲在老家农村建成一座楼房后,我跟父亲说过以后自己在外买房自己承担。只是告诉他我现在的想法,没想到却给父亲出了一个难题。

    我知道每当谈完这个话题后,父亲当晚肯定吸了好几根烟,房子、房子占据着父亲的头脑,滋长了父亲的白发,父亲肯定是失眠的。

          奶奶时常说起“你爸爸以前上学读书学习好呢!两个叔叔跟你爸爸完全相反,但你爸爸作为长子,当时也没钱供他读书了,回来和兄弟几个上山打柴,你叔叔一扁担两捆扎扎实实的山木回来,你爸爸倒好,肩上扁担两头是些松松垮垮的小树条,走一路掉一路,到了家没剩几根,打补丁的衣服还被刮破,是啊!每个人的命不一样的!”当时我和妹妹觉得好笑,嘻嘻地笑了好一阵,父亲蹲在门前石墩上,吸着烟,似乎烟熏着了眼,眼眯着、咳嗽了几声,只管听着。

        后来,爷爷奶奶商量着:父亲这样老实巴交、不善言语的人,学门手艺活是条出路。思来想去,便决定让父亲学一门当时没多少人去做的勤苦的手艺——做一名瓦工,整天就是和泥土水泥打交道。没人做的活会导致劳作的机会更多。的确,像父亲这年纪的瓦工,又是做了三十年的,在村中找不到第二人。当时父亲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去着手开始学习做瓦工的活。

        父亲初三那年辍学开始跟着爷爷学瓦工活,学了一两年后父亲便能够独当一面,爷爷接来的活也交给父亲去做,爷爷便带着叔叔上山打柴补贴家用。

        从现今看来,当时的安排确让现在的父亲小成就一方,而他对他工作的认真与勤恳,自我摸索和反复尝试后的沉着,父亲成了我心目中最想成为的人。

        好像家族继承的方式似的,爷爷和他的亲大哥——大爷爷,大爷爷的两个儿子和父亲都有着瓦工的手艺,什么时候有了这手艺,我便不知了。后来从外地打工归家的二叔为了生计也学了几年的瓦工活。在前几年,父亲却成了唯一还坚持以瓦工讨生活的。大爷爷的两个儿子种起了树,活的挺自在;二叔又从师了一位编竹筐竹篮的师傅;大爷爷年纪大了,晚年便过起了牧牛的生活;爷爷将父亲带出师后,也没再做瓦工的活。

    老家是安徽的一座南方小镇,经济发展似乎还没眷顾到那边小镇,但有了山有了水,活脱脱的一个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没离开小镇去上高中前,那里就是我所认为的世界。父亲二十五六岁那个时候,如果哪家在村里有三间黑瓦白墙平房,走在路上都显得足够有面,也慢慢成了年轻男人娶媳妇的敲门砖。当时爷爷奶奶和父亲兄妹四个挤在三间黄泥土夯筑而成的土房,父亲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开始跟爷爷商讨盖一瓦房。那时候国家划分的地每户人家零零散散,家里东边一块地是陈大爷家的,西边的地却是王奶奶家的,而再隔几块地,又变成划分为我家的地。父亲筹划着这样的自己的地做不成房子,便今天去陈家商量换地,明天就去邵家换地,软磨硬泡地终于换到了可盖一座瓦房的地皮。每当父亲说起这事,谈到他以前为了房子地皮热脸贴冷屁股,甚至别人有些无理的要求自己不得不接受时,父亲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但过一会儿便淡定微微笑了笑:“还好当时最终换下来了,盖成了瓦房,现在又靠着瓦房建成了楼房,心愿完成了。”因为盖瓦房的地皮都是换的人家地拼凑起来的,而这些地离村里的主要人群房落有些距离,造成了我家是进入村口第一户人家。

    地皮换下来了,父亲便开始慢慢地准备做房子的基本材料,父亲做瓦工赚的钱,除了交给爷爷补贴家用,自己的酬劳便存了起来,等到可以买些建筑材料时,便这个月买些砖,堆在角落用不完整的稀稀拉拉的化肥麻袋遮盖着,下个月有钱了便开始买些水泥,一袋,两袋……下下月就凑起钱去木材厂买些木材,在父亲二十八岁那年,靠着自己的双手,终于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一座瓦房。一座父亲瓦匠生涯中最引以为傲的房子,一座已然融入我们生活中的房子。

    现在看到墙角那还依旧很清晰的一竹毛墨绘画的祥云,房屋顶上四角处的墨白喜鹊,不知父亲当时绘出它们的时候,是否呲着嘴笑着还是哼着小曲,因为我看出来了,喜鹊是那样的欢快。

    第二年,认识我母亲,并结了婚,父亲三十岁有了我。我不知道父亲是盖成瓦房后认识我母亲的,还是认识我母亲在前,后商量盖房的事,父母离婚后,这些疑问便埋在了心里。

    二十几年过去了,瓦房一直住着,现在父亲住东边房间,奶奶住在西边房间。中间隔着厅堂,和厅堂正门相对的墙上挂着爷爷的黑白像,每年腊月父亲都会将相框擦拭干净,再重新摆正挂上。我住在楼房的一楼房间,隔着新客厅开了一个门通向父亲的房间。一到晚上总能听到从父亲房间传来的咳嗽声,心里又心疼父亲又觉得活该,然后走到父亲房间像教育小孩一样的训斥着:晚上就不能不吸烟啊?都咳嗽成这样了。房间里被烟密布着,不管夏季冬季,只要我问到了烟味,就毫不犹豫的打开门窗,管他什么的蚊子昆虫来咬,还是冷的睡不着,算是对父亲的惩罚。

    父亲每次都很有理地回道“周达舅舅无酒不欢,吸烟还死要面子地吸好烟,儿子都三十了,家里一间破土房,他活的倒是自在。我不喝酒,总该让我吸点烟吧,不然总觉得自己人生空缺了一部分,你看,我总比他强吧,我还有新房子呢!你说我头发乌黑乌黑的,跟我吸烟有没有关系啊?别人都羡慕我的黑头发。”用手顺了顺头发,露出几颗发黄牙齿,抽出一根烟又塞进嘴里。发现父亲以前小时候摔跤导致门牙摔坏重新镶嵌了一颗银色的牙齿也不见了踪影,问起父亲,却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不见的。现在问起父亲牙齿没几颗了,吃饭怎么吃。父亲告诉我一般都是用汤泡着饭咕噜咕噜的吐下去,“有时间去弄副假牙,不因为吃饭问题,主要和别人说话,牙齿影响着美观。”可到底是没有时间,一年两年过去了,也没见他走进过牙科诊所。也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还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后来才意识到,父亲到外地去做活,周围的人都是从外地聚集在一起做着同样的活,身上有着一样的责任,可能父亲把自己牙齿缺陷当成了自身残疾的一部分,不想别人对自己另眼相看。在家一直使用的老人机,多次劝说父亲更换,并没有同意,后来在外地工作一段时间却主动叫住在一起的瓦工帮他挑选现在流行的智能手机。在外地做着瓦工活,累不累不是自己做主,天气下雨了便可以休息,不然即使夏天炎日当空,照样在建筑物搭台上爬上爬下。

    在我小学六年级之前,父亲一直做着长达几个月的长工活,短到一两天的短工活,到下田干活做农活的时候便又成了一名整天和土接触的农民,就这样来回切换着。上初一时,正值收割季节的晚上,后院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自己在屋子里写着作业,听到小厅堂里传来不熟悉的声音在和父亲声音交谈,借着要去喝水的缘由穿过厅堂想满足自己好奇心,刚好被父亲叫住,指着陌生男子,说“这是新平叔,刚从上海回来,读书读傻了,见到人不会叫,以后有什么出息啊你?”经过父亲这么一说,脸莫名发红地烫,低着头叫完一声‘新平叔’后,想着真后悔不在屋子里待着。新平叔跟我家并没有血缘关系,是姑父的新弟弟,在我印象中,出去好几年了。

    在仰头喝水时自己才借机敢偷偷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在村里相亲们口中说的从大城市回来的大人物,坐在高凳上的新平叔正将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往嘴里送,翘着二郎腿,头发梳着三七分,打理的像是头发贴在头上的模样,没有一根不守规矩的乱发,微胖的脸虽说不白,但双下巴足以证明他日子过得不差,透着一件白衬衫可以看出里面的背心,下身便是商务人员该有的西裤皮鞋,皮鞋即使在发黄的白炽灯下也发着亮。扭头看向父亲,父亲坐在地上,新平叔和父亲如果出现在一幅图中,那就是父亲被俯视的角度,屁股下垫着一直穿着下地干活的凉拖鞋,干了的泥巴像寄生虫一样的贴在脚背上,轻轻一扣就会掉下来,但父亲似乎根本不在乎,上身赤裸着,经常发炎红肿的后背只有不和汗浸湿的上衣接触,才会舒服。裤脚卷到了膝盖处,打补丁的地方刚好被卷了进去,我舒了一口气。新平叔去大上海已经好多年了,也只有过年才有时间回来待几天,然后又匆匆离去。直到几年之后,新平叔回到县城工作,我们才知道之前在上海一直做着开车司机的工作。

    能走出乡村在大上海工作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至少那时候村里人这么认为,家人长辈也时常告诫家里小孩,要好好读书,以后也要去上海打工,在城里就是捡破烂也比在农村强。这些家里的大人像是去过上海经历过什么事一样,说的头头是道,我想新平叔就是大人们提出论点的直接有力论据。从大城市回来的人总会受到特别的待遇,如果过年去哪家串门了,主人会放下手中一切活,用衣袖来回蹭了蹭凳子,让贵客坐下,拿出准备好的糕点,泡上一杯茶,并可能以茶叶的来源为话题开始攀谈起来。那个时候,我曾暗暗对自己发过誓:自己以后也要去大城市发展,让别人觉得我有出息。那个时候自己深信神鬼传说,认为发誓一定要实现,不然就有一定报应。后来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出现在大城市里,报应会不会来不知道,但自己每逢过年回家,的的确确接受到乡里乡亲们对我的夸奖,竖着拇指说我有出息时,自己心里乐开了花,原来自己也爱享受这样一种虚荣。

    新平叔过来找父亲,是想托父亲承包他要在村里建的三层小洋房,承包的形式,父亲比长工要赚的多,新平叔也不需要在家看着房子怎样建设,可以回上海去工作。记得父亲当时并没有给新平叔明确的答复,过了三天,还是晚上,新平叔再次来找父亲,父亲算是答应了。新平叔拍了拍父亲肩膀:“我一向知道你做事实在,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在我去上海前找个时间签个合同,什么时候房子盖到哪一步,什么时候付给你多少钱清清楚楚地写上去。”父亲笑了笑说:“你决定。”

    毕竟父亲第一次承包房子工程,是父亲的赚钱的路子,可也是难题,既然是承包,那施工的一切都是父亲想办法,像用什么搭建平台砌高处墙面,和好的水泥怎么搬运到高处使用,就连最基本的工具切砖刀、泥板子,也是父亲考虑的问题。新平叔找人算了好日子,就这样开工了,第二天就去了上海,剩下的事便交给了父亲。那时候,只要一放学,自己加速骑自行车往家赶,放下书包就跑去看父亲施工进行到哪一步,父亲也招了两三个外村的瓦工做长工,但一般我放学回家,长工们就已经到点下班了,只有父亲一人还在忙活着,有时将剩余和好的水泥趁着天还没黑就赶紧砌上砖,说是时间一长会变硬作废了,有时用装水泥的水泥盆将下面的砖头提到楼上,为明天节省时间。有时将各类工具来回在水缸里荡来荡去洗干净,收拾好回家。

    “爸,你跟长工们一样,早点回去呗,明天再做不是一样吗?”

    “怎么一样呢?我承包这房子,所有事情需要我自己打理,现在我多做点活,就可以缩短工期,长工就可以少用几天,工资就相应少发几天。这样承包才能赚到钱,赚到更多钱。”父亲每次回答我时手边上的活从不会停下来。

    自从父亲承包盖这座楼房,在家待的似乎就只有吃饭的时间,还是那样的匆忙。早晨,村庄还未苏醒,一切那么安静,也只有东方边际渐渐发出慵懒的光。可已听见父亲和水泥、敲砖头的声音。仔细听着,还夹着父亲哼的小曲,越听越清晰,直到村庄开始躁动起来,乡人路过,和父亲闲聊几句。傍晚,每家每户已经开始吃过晚饭,拿着蒲扇扇动着,坐在竹床上乘着凉;或是,热水泡好脚钻进了被窝里。那么,村中永远最迟结束这些的,便数我家,父亲总要把自己今天规定的事完成,每当回来吃饭,饭菜已凉,奶奶只好重新将饭菜热起来。

    现在回想起也已经不清楚当年父亲花了多长时间完工,等到了这座房子上梁的那天,新平叔也回来了,还是打扮的十分精神,给父亲和木工还有几个长工都发了红包,说了一些表示感谢的话,然后等到吉时,瓦工和木工站在房子的最顶层往下撒糖果,也有粽子,包子,这些可能是昨天去集市买回来的,也会是自家人连夜赶晚做出来的。这些发红包、撒糖果都是村里一直传下来的习俗,也是为了增添喜庆气氛,无论小孩,还是年轻人,走路稍灵活的老辈们,在那一刻,都在下面等着抢上面扔下来的承载着好运的食物,嬉笑着轰成一团,除了尚未懂事的小孩,更多人不在乎战利品的多少,而是觉得村里需要这样欢快形式,并且定期到来,让人心时不时地靠的近些······

    后来父亲承包盖房子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远村的人有的认识父亲,有的不认识父亲但通过他人介绍来我家的,以及近期有盖楼房想法的人晚饭过后来找父亲,父亲认真听来的人说着自己对房子的规划和问着几个建筑方面的问题,过几日再来到我家,父亲拿出一张图纸来商量,图纸是父亲亲手画的,用的铅笔和直尺还是我不知什么时候随便往抽屉里丢的。

    吃过晚饭,经过父亲的房间,总能看到父亲在小本上写着,凑上去看了看,是在记着每天的工时,说这样以后和对方谈到工钱的时候,明明白白的账本对双方才是负责的交代。父亲的字一笔一划像极了小学生的字,但很是认真,认真的有时让我模仿起他的耐心来。

    从那时到我上完大学的十年时间里,父亲承包了三十几座小楼房,村中这几年间像雨后春笋般的楼房都是父亲每年日日夜夜一砖一瓦堆垒成的象征性的痕迹,在我看来也是父亲对自己瓦工身份的一种交代。父亲脸上的皱纹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深的干瘪,牙齿逐渐掉光,就像是一颗牙齿掉落就有一座楼房拔地而起。父亲从九岁镶上的银色假牙也离开了父亲,掉落成了人人踩踏的铺路石。

    别人见到我总会说:你父亲现在钱怕是用不完了吧。但只有家人知道父亲将更多钱投入买设备,存下来的钱供我上学,补贴家用,实在无剩余。如果说钱变成的固定资产,那父亲还算是有些富裕,以前人工用铁锹和水泥,现在有了两台水泥搅拌机,以前用一根绳子系上挂钩,将水泥盆钩上人工拉上去,现在倒是有了吊机,还有几十来根粗壮结实的毛竹杆——为砌高处墙面搭建平台。

    奶奶总是埋怨父亲又重新购买了搅拌机和吊机,有些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字来。“你呀,那什么搅拌机能用呢,干嘛又买新的,孙子上学的钱已经很紧张了。”奶奶只要一想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别人在不在场便说起了父亲。

        “自己没有一些设备,别人不会来找你干活,新的设备也是提高效率的方法。”父亲说道。的确,我有段时间的学费还是父亲向别人借的,甚至办理了贷款的手续。但我同时也认同父亲上番的一席话。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要在三间瓦房旁边盖一座楼房。当时,遭到了奶奶和姑姑的反对。我的立场比较模糊,想着有了楼房便可以住进,像城里人一样的身份,一种虚荣心让我偶尔认同父亲的决定,又想着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有时都不知道是向谁借的,一下了将我抛开了楼房的念想。

        可父亲坚持着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父亲是想证明什么,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

        奶奶最终同意了父亲,在盖楼房的时候,奶奶打理着父亲的一日三餐和起居,让他安心的盖好自己的楼房,自己的梦,自己对自己的交代。“你爸呀,他脾气很倔,不知道像谁,他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身为瓦工,村中别人家的楼房都是他盖成的,他没有一座楼房立在这片土地上,他没有一个交代,对走了的爷爷没交代,对你没交代,对他自己更是没交代,楼房不盖起来便是让他抬不起脸面。”奶奶收拾起这小平房里的物件,搬至暂居的房间,因为小平房将要拆掉,为要盖的楼房腾出一块地。

    2014年初夏,父亲托人算好了日子,喊来了几位亲戚过来帮忙,一串鞭炮响起便开工打起了地基。后来只要从外面工作回家,吃完饭,蹲在门口吸了一根烟,有时会比平时多一根,便开始拉起带着长长的像尾巴一样的电线的白炽灯,选好最合适的地方,用晾衣竹竿撑着,开始晚上在家干起活来,奶奶担心父亲身体,总是劝诫着晚上就好好休息,不用在继续工作。可父亲敷衍了几句,还是等到村里只剩下父亲这处微弱的光亮着时,才脱下身上衣服,抖了抖拍打了几下。洗把脸泡会脚便去休息。

    “你父亲晚上自己在忙活时,和着水泥哼着调子,砌着砖还哼着调子,怕是累傻了,还是铁人一个不怕累。”一有假期从大学回家,奶奶便跟我说起这事。

    可我知道,父亲这不是病,反而是一种治病的良方,而且这方子刚好能让父亲好转,能让父亲百毒不侵。

    终于等到了上梁的那天,父亲给过来帮忙的人一人一包烟,什么样的烟我记不清楚了,但姑父跟我说父亲那天烟给的都不比别人家给的差。父亲和木工站在最高点,开始等待鞭炮响起,往下撒糖果,粽子和包子,父亲将糖果里掺和了一百来个硬币,这是父亲的点子,也是村里头一次有撒钱的。下面的乡人也在仰着头,挥着手喊着“朝我这撒”,想着来这里凑热闹的肯定之前知道有撒钱的好事,人越聚越多,而我相信这是父亲自己传播出去的,因为父亲在想什么,我一直都清楚。

    后来奶奶抱怨了起来:“撒什么不好,你撒钱,你到底有多有钱?”父亲呼噜噜地吃着汤泡饭,抹了抹嘴,“一栋房子就这一次,只要开心,我就满足了。”

    小洋房是父亲一手盖好的,比其他之前承包的任何房子都花的时间要长,但如果拿村里的房子一一比较起来,自己家的小洋房也是最独特,最‘气派’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因为自己和销售水泥、砖、瓷砖的老板认识多年,在我家自己进货时便给出相对便宜的价格,算是这几年的交情换过来的,但除去这些,仍然欠了一笔钱。

    后来父亲出去找活干,我相信是为了这笔债。

    村中盖楼房的乡人,钱并没有完全的付给父亲,有时我便向父亲抱怨起这样的事,认为父亲做事太感情用事,合同在这里真的是一张废纸的存在。

      “你看他们哪是有钱在身的人,他们有钱给点,没钱我也不能无理取闹的去闹,他们没钱却要盖房子,你不觉得和我很相似吗?他们也只是想以一种实际存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在别人面前能够抬起头走路而已。我不应该去磨灭他的存在感。”父亲抬头望了望楼房,转身背着锄头下地去了······

        时常看见父亲走到二楼阳台,用手拍拍每块砖,长时间不理会的角落有了不起眼的蜘蛛网,父亲便赶紧去清理。在新盖的楼房里第一次过年,父亲从县城买来了四个大红灯笼,挂了起来。然后将红灯笼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像孩子一样玩了好久。

    现在村里能盖起房子的都已经盖好,现在还盖不起的也几乎没盖房子的想法了。村里没活去干,生活还要继续,父亲决定去联系经常在外打工的瓦工,他要出去找活。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跟我说他把水泥搅拌机,吊机,还有几十根毛竹都转手卖给了别人,已经决定好去外地找活。我父亲,这位已满五十五岁,浑身散发泥土和水泥灰夹杂一起的气味的农村小瓦工,背着麻袋,里面装着近期换洗的衣服,买了一张杭州的票,还好,杭州那边刚好有认识的人接应,也让我放心了些许。

    在我上小学时,父亲出去过一次,没过几天,却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奶奶焦虑地问起原因,是否出了什么事情。父亲不急不躁地用手摸了摸头,蹲在门槛上,说自己在那边整天净吃着方便面,一切好像都显得无法适应。更简单点说便是不习惯,后来便没再出去过。这次出去找活,父亲和其他农名工生活在一起,多少能聊得来,至少我这样想,这次为了还下欠款,父亲更是会留在外面。

    "爸,那边你能不能适应?不行的话,不要硬撑着,就回去种田,我现在能自食其力。前半辈子没怎么出去,现在在外面你肯定不习惯。"我说道。但我心里明白,父亲出去赚钱,是为了偿还盖楼房时欠下的一笔债。

        “在这里不错啊,自己不再承包工作,便不用想的那么多了,别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去办好事就行了。”父亲说,“现在我都已经休息了,刚刚还去附近逛了逛呢。”

    电话那头嘈杂声夹杂着父亲微妙的咳嗽声,好像故意不让我听见。心里不免纠的隐约作痛。可我呢,也只好当做没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因为我害怕,害怕即使父亲生病了,我又能如何?医药费还是得父亲掏出,我能做的只是在身边照顾,可现在在外工作,连相处的时间也不由得你。

    “爸,你少抽点烟,为了你自己的身体,否则再过几年,有你受的。”

    每次父亲都会在电话那头连连说好,我却知道他从来没兑现过。可我又不忍心每次像教训小孩一样的训斥父亲。

    父亲在通话中告诉我,周围人都是和他一样,自己便也开始习惯起来,我猜测父亲突然想换智能手机也是周围人的影响,父亲不想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再后来和父亲交谈中,意外地让我发现父亲思想也慢慢改变,当然是朝好的一面去改变。自己暗暗发笑:还真是要好好感谢外面世界。

    现在谈到自己有打算买房的念头,毕竟是大事,必须和父亲商量,可又怕父亲因为他暂时拿不出钱来而焦虑,便劝说父亲,买房子的钱我周围同事和朋友都愿意借给我,并且他们也愿意以后我自己慢慢还。父亲似乎有些许安慰,但电话两头的我们都在等对方打破这宁静,最终父亲开了口:

    “我对不起你啊,在你最需要钱的时候,我没有能力去帮你,早知道家里的楼房就不应该盖,明明你以后会在外工作,买房,成家,你不会有更多时间回老家,楼房盖你好了也在那空着,可我当时就想盖起一栋房,我才甘心,做瓦工这辈子,我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有了面子,以后死了,眼都能闭的紧。”父亲是要面子的,肯定走出了宿舍,在寒风中说出了这番话,我听出了颤抖的声音。

    “爸,你怎么会对不起我?我真的以你为傲,供我上学,在家还盖了房子,我在这里和同事聊起你,都认为你是一个做事能吃苦耐劳的好父亲,老家房子肯定要盖,这是你对你自己的一个交代,是我以后的寄托,我以后还会告诉子女,这房子是爷爷新手盖起来的,这多骄傲啊!”我发誓,我从没和我父亲说出这样肉麻的话,直到这次。

    过年去亲戚家串门,知道我在外工作稳定了下来,说了几句羡慕的话,然后就谈论起父亲不应该盖楼房,说是盖楼房的钱应该让我在外买房子,老家一年到头也回去不了几次,不值得这样做。一开始一两个人在谈论着自己的看法,后来你一句他一句地像是在开父亲的批斗会。

    我最终还是在新年好日子中发了脾气:

    “是我叫我爸盖的房子,这是我家的决定,我爸有能力盖房子,我自己有能力在外买房子,怎么了?”我大声冲着他们喊了出来,随后脸发起烫来。

    我一直是他们所谓的乖孩子,说话都是带着羞怯的,这次的反应肯定为他们意外,晚上躺着床上回想起这事,也问过自己哪里来的这勇气。正月在家的几天,一直躲着他们。

    父亲现在还在外做着瓦工的话,我也一直在到处看着不同的楼盘,看完一个楼盘便和父亲商讨,听得出电话那边父亲语气中的欣慰和开心。还和父亲打了赌,过年回去,彼此互相比一比谁带回去的钱多。

    最近和父亲通电话,发现父亲总是需要我一句话重复两三遍,我想着是通讯工具的故障使双方沟通产生了障碍,其余的不敢想,也不希望存在另外的可能性。

        村子里那一座座立着的房子,细沙水泥成了最亲密的陪伴者,一砖一瓦是一种见证。

        自己家二十年前的瓦房,连同现在的楼房,是父亲对自己的交代,想必天上的爷爷已然看见,而我也将会向子女说起不服输的父亲带给我们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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