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商陆闲窗底

商陆花多，密团而开，圆柱直上，叶大杂生，枝肥丛窜，既无缱绻之姿，亦无娇柔之态。

清朝奇书《草木春秋演义》为“集众药之名”而作，其撰有商陆，戴三叉紫金冠，披连环镔铁铠，手持龙牙棍，坐下踏雪乌骓马，俨然大将无疑。

细看商陆，虽不妩媚，群花顶出之时，确颇有阳刚健硕之风，庄稳典雅，厚朴矜持，叫人喜爱。三国曹操亦爱商陆，遍植院落，任与芍药共分秋色。

明人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记载登山东峄山的见闻——吃饭时，山里的僧人端出一碗菜，叫“张留儿菜”，味道极好，便让僧人采来看，原来竟是商陆。

作为江苏人，陆容故乡是牛羊都不吃商陆的，而峄山僧人却视为美珍，由此他发出“世之遇不遇，岂惟人为然，夫物亦有然者矣”的感慨。

事实上牛羊不吃商陆并非无稽之谈。《唐本草》说商陆能“见鬼神”，如此毒物，牛羊当然不吃。

红紫色的商陆确实毒性很大，但白色的商陆则为神药，所谓“白者入药，赤者使鬼。”

目视商陆，总觉着造物的奇妙。白与赤，红与黑，均自然而然，应运而生，附着道理。透过直观万象，通达选择的深境，延展哲思。这大概正是观一花一草的趣味所在吧。

酷夏多雷雨，来的骤，去的疾，倘或雨后会商陆，花开如杨柳，结实似葡萄，或清白，或乌紫，水珠犹挂，晶莹与空新，健壮与明萌，交织融汇中自见一番可爱。而“昼长睡起多情思，看遍林阴商陆花”又是别样情怀了。

古人常传地下葬有死人，地上方有商陆。因为商陆的根长得像人形，是灵魂幻化而成。

又传夜静时，商陆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哀婉凄切，人称“夜呼”。

据《荆楚岁时记》解释，别称“夜呼”的由来则是杜鹃昼夜啼鸣，血流不止，当商陆成熟时，杜鹃才停止哀鸣，民间很早便有“商陆子熟，杜鹃不哭”的谚语，故名。

由此我又觉着商陆神秘奇幻，尽管这是古人迷信所致。但名臣张柬之“苋陆夬夬，中行无咎”的卦辞，道家用商陆根探问鬼神过去未来事的“耳报法”，都使人说不清、道不明了。

也由此，商陆得以被尊崇，称作“神草”之类，具有驱邪的功效。

“怪底西园醉长夜，频添商陆煮茅柴。”说的是古代的一种守岁习俗。烧商陆的习俗唐朝已有，颇为久远，人们认为这样能辟除邪气、祈福如意。

未闻此种守岁习俗，恐怕今已不传了吧。

说到烧商陆，明代文学大家张岱有部百科著作《夜航船》，里面记有“商陆火”轶事一桩。说除夕之夜，唐政治家斐度围炉彻夜难眠，因为哀叹自己又老一岁，不觉已往炉中添商陆火多次了。

年月流转，岁不饶人，添商陆火的细节，声色未动，平增哀怨，犹显无奈。

似乎健硕的商陆浸入诗词的酒曲里，也要造出愁容的窖酿。即使“商陆火添人独坐，沉檀香冷岁还徂”的守岁，也蒙罩幽冷之色。

《小腆纪传》更有“回首玉堂人散后，炉中商陆总添愁”的句子，兵事犹败，无力回天，除夕夜感“一龛灯影觉生浮”，人生无常，残年将尽，此恨何销？

远望商陆，劲立高挺，赋通灵气，迷幻朦胧，恍若碧云，复杂的情感交集，你不知道是敬畏、期许，亦或是赞赏、怜爱。

七月长夏，浮风偶动，吹一吹商陆，它摇摇动动的样子，又觉亲近起来。

朱祖谋诗云“一炉商陆闲窗底”，无念过去，不问往生，遇见花事，摈除杂扰，平心闲看，那围炉的景象，才最值得追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