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 晨八时记
我为子鹄奔跑了一个夏夜的时间,不知是什么起因。什么都不做,必须静下心才会思得出点头绪。那不是一夜的故事,它延续了太久,但我说不出日子来。时间本是无足轻重的,况且是在扑朔迷离的梦中呢?在梦中,我竟然见到了子鹄,并且和他同演了好几个怪诞的故事。首先,我们坐在一间大教室里,听那个精瘦的男教师讲生字。他写了满满一黑板的看来差不多的字体指给我们大家念,他混淆我们的视线以至我们产生误觉。其实每一个单独的字我们都能立码认出来,一旦它掺杂于众多形近字群里,我们的概念就模糊了。
" 这是什么?" 男教师跟个太监似的尖声尖气地发问。他的手指在一个" 盟" 字上。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吼着认念,使得他满意地点头。然而,后排姓胡的男生举起了他的反对牌,牌子的中心位置放射出一道光束影在黑板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明白是"MENG". 老师的脸立刻煞白了,象失血的死人的脸——可怖!可厌!
不要看什么老师的臭相了,我和子鹄约定去大山里游玩几天。搭上公共汽车,我们快乐地歌唱着,看着平坦宽阔的山道向后飞奔,象是从车底流出的一条平静的蜿蜒的大河。山气氤氲,万木葱笼,心中的感觉如入仙境。我们下了汽车,买了吃的玩的带上。不妨碰着两个初中同学,一个高的圆脸象女人,另一个短的圆脸也象女人。子鹄不认识他们,所以我不理睬去,只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侧目点头微笑了一下,以弥补失礼。子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的象个傻子。忽然,我发觉我的腿过于瘦弱,过于细长,与上身全失了比例,便连忙放下衬衣的下摆,而且套上一件中长的便装。
我们俩坐在一个山包子上。山包上方支着大棚,极象运动场上的看台天棚。周围还有几个男人女人,其间一个女人十分眼熟,美丽得罕见,然而被不知是谁推下去了,推到坡一面陡峭的崖下。听得一声惨叫,我探身去看,她还并没有被摔死,头流着骇人的血水,趴在一个设了边栏的方圈里痛苦地扭动着。有人下去圈里挖土,挖出一个坑就把她按了下去,再挖,再按,直到深到再不能看出什么破绽来,就填平了土。剩余的土给拖走倒掉了。我猜他们会植上一株白玉兰,但始终也没有人来过问理会了。美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啦!子鹄的神情忽然变得悲哀起来。
" 你走吧,你先走。" 他推开我,要我赶快跳上一辆蓝色的装满玻璃仪器(多为曲颈瓶)的大卡车逃跑。我不愿意。
" 要么一起逃吧," 我说," 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象是为一件棘手的事情作出抉择。结果我对他的表情感到失望,我躲上了卡车。车子发狂也似地飞奔了好几个圈圈,终了又回复到原地。子鹄已不知去向。我寻找子鹄,总算给我看到了他,他在前面奔跑,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在后面追赶。我也去追,但追不上。子鹄跟只糜鹿似的敏捷。这当儿,他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把半月形弯刀,冲进了政府机关大楼。我害怕极了,加上失望,可止不住脚,只能象条尾巴样随着奔跑,气喘嘘嘘地耗力气。
" 子鹄——" 我拼命喊。他倒能装作没听见,连头也不回一下。
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梦里总是让人烦愁的,理解不了。
继续跑呗!这一回又不知是为什么,子鹄手里空空地并不见刀,只身后跟着税务员,远远听得他们边走路边谈着话。
" 怎么办呢,谁叫我是你的朋友?" 女子稍嫌矮,我认得,最美的是她的健康肤色。" 按理说,我是不该帮你这忙的。"
" 哦,哦,谢谢你," 子鹄赶紧说," 真谢谢你了!"
" 但你知道,我是个乐于助人的姑娘家,帮助别人的同时也给自己加了一份保险和乐趣。哎,以后我去求你时,你别躲着呀!"
" 哪里。不过你真好,没有几个比你更持热心的人了。"
" 取证以后,还有好多事得做。就不晓得告不告得通——"
他们拐入一户大宗族的前宅门。这我懂,只要是从这宅门进去的,必受酒肉的款待和绝对的保护。在大宗族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具安全保障,虽说大面积的乡野是敞放的、只在公路旁修了个大入口着专人守护。冷不丁我听见喊我的声音。
" 小舟,你怎么来了这里?"
一看在眼里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我打着浑说,朋友,快请帮帮忙;子鹄才进来,看见他去了哪儿了?他不叫我说话,怕人家听出口音有别而不买帐。他热情地拉起我的手,七转八弯地果就找见了子鹄他们的影子。子鹄仍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个布袋子,所谓取证吧?及至叉路口,他们分手了。税务员笑嘻嘻朝我们走来,子鹄奔相反的方向去了,那边是长满梨树的林子。
我感到无奈极了。我和他直如两个世界的人,根本就走不到一块儿,在时间与空间上隔着看似咫尺实则杳渺的无限距离。我叹息着摇头,和税务员一起走着,说着几句碎话儿。马路是横亘在绿色如染的田野丘陵上的一条大蛇,风刮过一阵,扬起黄茫茫的尘雾。
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是银行的发贷员,他老子是行长,家里阔气得过分。当然,他有两个境况截然不同的家。我想不起为何去过他家秘而不宣的花园别墅。如今,他借口去了北京做生意,以掩盖不堪检察的私产。我懒得看见他。
" 小舟,你等一等嘛!" 我燥气地走到一边,蹲路边的一个池塘里洗抹了一把脸。为什么要等他?
" 小舟,知道你姐姐的地址吗?告诉我可不可以?"
" 你还不知道?" 我冷冷地望他说," 上海。"
" 上海哪个地点呢?上海可不是我们小城。"
我厌烦了,站起来,凶狠地甩了他一句:上海!子鹄呢,他去了哪儿了?远方——
梦就停顿在这儿了。我一醒来就回忆它,它也仍散乱得不成名堂。而况,怎会记得全?我太高兴了,子鹄鲜明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并不比真实的他虚假。他穿得仍是整洁体面,笑起来也越显天真和温良,不过愁着时多,让人担心。我又想到那个被埋葬的女人,她美艳绝伦,我甚至可以细致地描绘出她。她是谁?梦里梦外都不甚分明。我想我只需一杯浓茶提提神就好记录了,尽管我更愿意永远呆在那样子的梦里。
哪儿来那种妄想!
八月二十八日 无记。 八月二十九日 夜半记
我去翻了日历看,九月二十日即是那个圆满的日子。拔指计算一下,剩下二十二个昼夜。这不是太仓促的,依我看,甚至显得有些遥远。它象山潭一样,诱惑着我,无声地鼓动着我。一颗无望的心灵渴求着平息,决定永远放弃燥怒了。我不清楚我的生命的底层是否潜伏着恐惧,我不要去细想。我想,皓月当空,秋风拂凉,无论如何是美好的;而我的生命的沉沦也是美好的,绝忧绝愁,它必须选择那么一个夜来停息、超越。是超越吗?它会超越我自身莫大的悲哀,仅此而已。
我找不出太多理由迫使自己相信,生命的意义应该是竭力的逃避。我是在逃避吗?不、不、不,我是在反抗,全力反抗,怎同于他们的逃避?他们都在逃避,装出无所谓或是无奈的样子。但或者也并不是装,他们觉得那是正常的,是叫迎接,迎接数不清的新生事物。由此,他们则成了幸福的一群,倒会笑话我的自寻烦恼。我不接受他们的讥笑和喟叹,他们全是些蠢猪。自然,子鹄除外。
为什么要到二十天后,而不是马上或者明天?难道仅仅只为一个圆的月亮?我的心里突地冒出这样的问题来,它使我不敢思考,一旦思考,必有许多东西摆明。我害怕面对那些点明的可能确实的东西。害怕,已不算光彩,我却不可否认,否则,又陷入谎言了。就是这样,总就是这样。我恨我自己,我恨我尚不能一尘不变地左右自己的思想。它紊乱得出奇、过分。这不可原谅的!
夜,永远迷人。掀开蓝帘子,厚重的夜气里看不见什么东西,除却院落里的几棵树影和夜空忽闪忽闪的星光。我曾在山里待过,那是东北的深山里,山风凄冷,夜色诱人,令人难忘。而西双版纳的夜不见得弱些吧?也许只多了点喧嚣。沉浸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并不能愉快起来,或者它们不过被我想象得稍好些罢了,实质上莫不糟糕透顶,恰恰如同历史。 以怎样的心情面对那一刻,是说得到却未必做得到的。所以,最好不要过早定论。
八月三十日 晚记
乘火车往南方,到一个小站时,我下了车。我想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呆呆——
九月 日
已经是九月了,秋真似逼近,一日荒似一日,一日凉过一日。如果可能
九月五日
颓败。
九月六日
无记。
九月七日三时 后记
躺着的时候才有点希望,有点快乐,梦里一向是美得多的。怪了,为什么自打头些天梦见子鹄后,就再也梦不着他了呢?也见不着他。只要给我时间,我确定照样可以在梦中识解他,因为我在清醒时想着的都是他的真实的表露和言行。甚至我想得到他是如何在写给别人的信中善意地对我加以描述。我挺高兴会想念他。 (四时以后)
很想写封信给子鹄。写吗??? (五时以后)
握着笔,不觉趴在桌上困着了。一个钟点——写信给君山吧,那不需要理由。但话既已出口,怎好收回呢?怎好收回呢?——
九月八日 凌晨记
唯有这段时间是最安静也最清醒的。窗外那个乌黑的世界起着风,凉,美妙得很。灭了灯,在窗前呆坐了会儿,我准备等回忆遍了,再写信给子鹄。 (一刻钟以后)
你好,子鹄。别后很想念,不知你过得可好。但愿顺心。
很冒失地写信给你,你肯定会奇怪。但我告诉你,我好久就想写信给你了,只是总以为缺少一个理由。现在也不是找到了什么理由,而是我觉得不需要借口了。我想做某件事,所以就做。我是不是进步了呢?
我真高兴,居然跟你走在了一起。话尽管不多,可已经够了,许多东西是用不着说出口才算的。沉默的时候,同时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这种感觉很早以前出现过,我都快将它淡忘、重温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我,我只往好处去想,最好处去想。我有着不愿掩饰的快乐,那么巨大,那么实在,令人沉醉。和你站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象一池平静的清水,在月光中聆听着秋虫的低吟。真的,子鹄,你令我明白自己尚算一个纯洁的人,起码面对你时,我是高尚的。我的纯洁并没丧失殆尽。这真叫我欣慰啊!
我爱我的妈妈,爱初恋的酒窝,爱容林,现在我说我爱子鹄,从开始起我就当他是最可信赖的朋友了。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感情?我隐瞒得太多了,厌倦了,再不要作任何的隐瞒。铁路上分手后我就后悔过,我想我不该忤逆起初订下的诺言的,我终于败在了自己手上。子鹄,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对?但另一面,我未偿不是战胜了自己的意志。为此我又窃喜。能在这样的日子里与你聊聊天,我怎么样做都值得。
子鹄,你对我的想法我无从得知,我自以为不至太恶劣吧?见到这封信,你又会怎样以为我?你和君山是很两样的,肤浅的表面自然地掩饰了你的内心奥秘,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也只能这样,这个社会容纳不下没有伪装的人。我不如你,真不如你,所以有点佩服你。这是空话,佩服你的什么是很难说清楚的。再说佩服又能怎样呢?我的时间不多,不能给你太大的影响,这即是我的矛盾所在。我不能压制自己不去见你,但又害怕会伤害到你的生活的稳定性,后一点犹为关要。
我多么留恋那次聚会!只为猛然间注意到了你,且日胜一日地加深对你的好感。那几个日子神差鬼使,我们一群老同学聚在了一起。这以前我何曾想过要结交你们几个?在路上,你说了个下流的笑话,三言二语配以你不温不火的表情缓缓道来,引得众人哄笑不止。连我这种笑不起来的人都笑得失态了!后来,你谈到你的情书、恋人与罗曼史。情书看似平常却韵味无穷,可惜已忘却了你当时背出的一大堆感情炽烈的文字;恋人不知怎样,他们几个认识的都极力赞扬的,想必不差;罗曼史呢,一段唯乘感伤的往事而已。你索漠地回忆着。这不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它感染了我,触动了我内心深处一层敏感的保护区。你爱的她不是太美,家境也不是太好,因而(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喻合不来的因素)遭到你妈妈的严厉阻挠。没奈何,因为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不想令她伤心。" 她养了我一场,总该受到报答才对," 你埋着头说,一只手在写字台上的一张白纸上轻轻刮着。
我惊诧地望着你,一下子就喜欢你了。我也爱我的妈妈,但我伤透了她的心,从没使她顺意过,而她还是那么地维护着我、纵容着我——当时你说话时看来有些漫不经心,但感情是真挚的,不容置疑。只对那个爱你的女孩子不公平,你真爱她吗?现在对情人也是。我并不希望你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对眼前的事过于嘻视。可实在的,要我说,谈谈恋爱无妨,结婚则尚早。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太象个任性的孩子,如何兼顾得了另一个人?我不赞成过早地去索得责任。
对于一些锥心的往事我从来不对任何人提及。今天,我很愿意告诉你,在你,也许会认为我是虚生势态、自寻苦恼。没关系,你怎样想都好。但我又回忆得起什么往事呢?尽是可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腐化过我,撕啮过我,现在又点滴地转回来折磨我。那一年,我受到过异样的蛊惑,没能避开。那怪不了谁,也用不着怪任何谁去了,我早就觉得无所谓。只有那种可怕的阴影不可剔除地尾随了我多年,直到此时此刻的意外淡失。我悟到我的生命之花即将萎谢,往事无论多可耻辱都失意义了。
这些话我只能这么样含混地说来,我不希望它毁掉我的现存形象。我怆然不堪地想着那些个远离不返的日子。同昨天一样,它们明显地占据着我的脑子。静待——我花了够多的时间去忘却,但不可能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着痛苦回忆的日子不久就会消失了。这是可贺的。生命不令我欢乐,我何必苦求着它!
待信在你手中时,我已经遗弃掉了它。
祝福你吧,偕同你的亲人及情人!
小舟1994.9.8 九月十日
每天翻日历,那个并无异样的黑色号码会一下子跃入我的视线。它几乎与我熟识了。 已觉精神大不如从前,照照镜子,赫然竟瘦削得变形了。难怪妈妈比以前更显沉重了呢,看我的眼光也更担忧。我想没道理变得这样快呀,饮食并没减少,至多是睡眠不足罢了。
我端正地对着镜子看,就从没这么细致地看过自己。从头发到额角,到鼻孔、嘴巴,再下到颈,一点一点地看,它们没一样称得上是美观的,只不过凑一块形成的脸显得不那么可悲就是。镜中的脸笑了,显得诡秘而麻木,象个阴险的人物。他显示出不调和的陌生,更大的陌生,使我讶异。我越看越觉陌生,仿佛那是另一个怪癖的人。原来我是这样地疏远自己的面目!
写给子鹄的信搁在屉子里,是次日抄写的。拆开来又看了一遍,其实跟没说什么样,空话一堆,只不免蒙些层难解的外衣,子鹄会不知所云。就连我自己也是,第二天就看不大明白了,反复细想,才恍然大悟。这叫别人理解得了吗?也没法子了,反正我不会重写一封。我相信,两种心情只会拼凑出谎言和假象的混合体,而我给子鹄的信是完整的,不掺杂的。信费解,让他多费些神去解。什么都不企盼,我单等二十日的到来。
我对着镜子看,我的不安也不稳定的表情随时随刻产生着细小的变化,根本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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