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日 夜记
继续无雨,热,但晚上生凉也还不错。
好几天来吹起了北风。妈妈说,马上立秋了,秋后北风干死人。我才想起确是旱得很久了,整整一个夏季三伏没洒一丝雨。跑到外面看,树叶早黄枯了许多,给风吹得嗦嗦作响。再去莲花湖看,水落了好几尺,荷茎露出脏处的腐烂物。湖里不知有多少莲蓬,花事尚盛,红的白的并没显出一点旱着的颜色。荷叶深处自然有孩子们的叫闹。
莲花湖不是太坏的地方吧?虽然微微地在清香中夹裹着道不明白的隐隐秽气。望着广阔密集的荷叶,我想起了廷子。我还分明记得廷子的笑声呼声,它们同廷子的生命一起停止在了这永远是碧绿之夏的湖水中,从此就再没回响过;但却留在我的脑海中,那么深刻,那么美好。
曾经是怎样多雨的一个夏季啊!三伏里竟然如同立秋之后的清爽(也许只是想象中的吧?)。廷子赤着上身,坐在一个大豆盆中划湖中央去了,给他分拔开的一条水路渐给复原的荷叶遮失了。他的愿望是摘一盆莲蓬,然后分一半给我,因为是我帮他偷搬来的豆腐铺的大豆盆。我是如何充满希望地等待着,一边隐约听得他的欢叫。直到等得心烦,姐姐找来,我就回去了,一边还骂廷子该死。
廷子果然死了,他的妈妈跪在湖边的草地上哭天抢地地叫唤了无数遍廷子的魂魄,望他快些浮起尸体来。一直待她怄得将要晕死过去,乌白白的廷子才被人从岸近边儿的一丛密挤的藕带间找出,小手里死也没放开一节带剌的荷茎。而豆盆盛着百十个莲蓬稳稳地泊在湖心。大家非常地惊奇了,从老街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另一边传到外一边。
"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彼此不解地问对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谁也弄不明白,不免往神秘处想。年老的兔死狐悲地说:
" 这湖自古以来就没干净过,谁见着哪一年不淹坏一两个的?"
奇怪的只是那不绝的藕,年年有人挖,年年又翻满了新生的,都说该除干净才好。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大家,仿佛他们的行动全在针对我。连着两个夜晚我都梦见自己掐着廷子扔进湖里,看着他淹死,慢慢地沉下去,水面的挣扎过的泡迹渐复平静。我死不了,但我活着总感害怕。
今天,这种害怕更为剧烈,然而也更隐蔽。我故作轻松地伪装着表面。我轻轻靠近湖边。约十分钟后,一种恐惧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我,我不敢更长久地对着绿得发黑的水去想象,于是忙不迭地逃离,象给鬼追着似的。我恍恍惚惚地,几乎与对街潘家老二力力撞个互倒。力力神色张惶,鬼祟祟地朝湖方向去了。他肯定异常忧郁地望了我一眼,因为当我触到他的眼光时,心里猛地惊颤了一下。
我回到了老街上。老街两边有许多花朵,却没一枝干净地绽开着。满街都是黑色的灰尘,致使所有的花朵都蒙受着肮脏,它们渴望着一场豪雨的冲刷。直到现在,可还没出现过哪怕是毛毛雨呢。我家院落里的石榴压弯了枝桠,红灿灿地不久就熟好了。我拣了两个大的摘下,出门给了路过的波儿。波儿很高兴地接了,一颠一跑地嘻笑着去撵前边儿待着他的妈妈,头发在阳光下油油闪亮。满街的许多小孩子儿中,我最爱这波儿,他生得象极了他的大伯——一个武得很的小学语文老师。我微笑着看远去的波儿。他是幸运的,爱他的人很多。
困了个许小时后,妈妈回家了。我打了盆凉水浸脸,听见妈妈叹了口气。妈妈又有新闻了,她总以叹息来提醒我,且征取我的听与不听的意见。我对她说,您说吧,有什么事?
" 潘家出事啦!力力把他媳妇怀的胎儿硬生生拳脚打下来,媳妇差点儿没命了!" 我怔住了。
" 娘家依不了的。这回麻烦可大了," 妈妈说着又叹息了一下。
我倒奇怪了。力力怎么会那么狠呢?他看来蛮斯文的,不象个鲁夫。忽就想到了他那双黑黑的眼神。妈妈压低声音说:" 都说是蓄意的呢!力力从小就有些古怪嘛,他从不逗小孩子玩,见小孩子就说讨厌。结婚后还一直说不要孩子呢。怎么就忍心去弄死?狠心哪!" 我说这可不能四处宣扬,否则力力定准吃官司。力力不会出事吧?我托口出来,直截去莲花湖。远远就见力力坐在一个小坡上,手里扯着一朵荷花。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湿漉漉的。我过去与他并坐着。他长我一岁,曾经是同学,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和睦无争的街坊。我想他需要谈吐一下,这才明白和他交错而过时他的眼神所含的意思。
" 我为什么必得结婚呢?——好,结婚吧,又要什么孩子。我受不了!" 我问他,你不爱孩子?
" 我怕我无以面对他,我并不会给他的未来创造一点什么。" 我不觉叹息了,他也那么注重将来。然而没人要求你怎样才好。
" 可我要求自己," 力力痛苦地咬着嘴唇,把一朵荷花撕得碎乱," 他们把我逼死了。"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他的不平静的手指。你在抗争什么?你希图过怎样一种生活?你怎么不能坚守住最初的愿望,毫无惧色地走下去呢?现实则是这般可怖,我们往往缺少爱的权利,怎么会连不爱的权利也没有呢!
" 当初我不要结婚,他们说,你是作什么用的?我如梦方醒。我是作什么用的?我是作什么用的!原来啊,我并不是我,只是有一点用途的物质而已,用过就没存在的意义了。但我还是妥协,想这婚姻也许会是人生大的转折,一切都有可能意外地好转——唉!人能把自己骗到底才真是一种幸福。"
但你不该那样对你妻子,我不忍心地说。他便激动地喊起来:
" 我逼不得自己接受她!"
他变得紧张了,手指微微地颤抖,竟然流下似乎很受委屈的眼泪来。我可怜他,又有些儿失望。他显然在后悔了,故而害怕。往后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他抽泣着说:
"没人会原谅我,连我自己也不会!"
哦?我略带调侃地望着他说,你至少该得点安慰才是,你打击了他们,破坏了他们的小小的梦,你实在算作复了仇了。为了复仇,行为激越点儿又有何妨?我于是轻轻地嘲笑起来。
他吃惊地望着我,眼角含着花花的泪。
最后我有些厌恶地离开了他。他纯粹一个懦夫,比我都不如。至少我不会后悔到流泪的地步。他不值得我同情,我还睡我的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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