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1092年的仲春,一支规模可观的车队正沿着一条古老的军用小道缓缓前行。这条道路起始于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穿过呼罗珊北部,然后蜿蜒伸向厄尔布尔士的山脚。在冬雪刚开始消融时,车队就出发离开了布哈拉,如今已上路好几个星期了。车夫们挥着鞭子,粗声催赶着已经精疲力竭的驮兽,阿拉伯骆驼、骡子和来自突厥 斯坦的双峰驼一头接一头地排成长队,顺从地驮着货物前进。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骑着毛茸茸的矮种马,半是厌倦半是向往地望向地平线上浮现的山脉,他们已经受够了这种缓慢的行进速度,巴不得能早点到达目的地。队伍逐渐靠近德马峰那积雪的锥形山顶,直到山麓的小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而脚下的小道也伸入了山丘之间。白天,清新的山风令人和牲口都精神一振,但是夜晚却是滴水成冰,车夫和护卫全都聚在火堆边,一边抱怨一边拼命搓手。
有一个很像笼子的轿厢被固定在某头双峰驼的两个驼峰之间。窗上的帘子不时被一只小手掀开,一个小姑娘满脸惊恐地向外张望。她用哭得通红的大眼睛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人群,似乎想找个人来解答那个折磨了她整个旅程的疑问:他们要把她带去哪里,打算对她做什么?可是除了车队的领队之外,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领队是个五十岁上下疾言厉色的男人,穿着一件宽松的阿拉伯长袍,头戴醒目的白色头巾,每当他通过窗口与她目光相接时都会厌恶地眯起眼,这时她便会立刻拉上帘子,躲回笼子里面。自从他们在布哈拉从她原来的主人那里买下她之后,她一直生活在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未来命运的困惑之中。
在旅途临近尾声的某一天,一队骑手从右手边的山坡上冲下来,拦住了他们。队伍前头的驮兽见有人挡路,自己停了下来,领队和护卫们纷纷抽出沉重的弯刀,摆开架势防备对方突然冲锋。这时,来人中一名骑着棕色矮马的男子离开人群走向车队,直到对方能听清他说话为止。他喊出一句暗语口令,很快从领队那里得到了相应的回复。两人骑着马靠近对方,客气地寒暄起来,这支新来的队伍随即接管了整支车队。队伍离开了原来的小道,钻进路边的灌木丛中,就这样一直走到深夜。最后,他们在一个能听到远处山涧水声的小山谷谷底扎营。他们生了火,匆匆吃了些东西,然后沉沉睡去。
黎明降临时他们就起身了。车队的领队走到女孩的笼子跟前——昨天晚上车夫们就已经把它从骆驼背上卸了下来,放在地上。他拽开帘子,粗暴地吼道:“哈利玛!”
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在窗口一闪而过;随后笼子下方的窄门被一把拉开。领队强有力的大手捏住小姑娘的手腕,把她拖出了笼子。
哈利玛全身都在发抖。这下我完了,她想。昨天加入车队的那批陌生人的带头者拿着一条黑色布带走了过来,领队点头示意,此人便一言不发地用布带缠住女孩的眼睛,在她脑后牢牢地打了个结。随后他上了马,把女孩也拉了上来,用自己宽大的斗篷裹住她全身。和领队最后说了几句之后,他策马疾驰而去。哈利玛缩成一团,害怕地紧紧抓住这位骑手。
水流声越来越近了。突然他们停了下来,骑手和另外的什么人讲了些什么话,然后继续策马前进。但是他很快放慢了速度,开始走得小心翼翼起来,哈利玛猜想这条路一定非常窄,而且紧挨着河岸边。阵阵凉风从下方吹过,恐惧再次攫住了她的心。
他们又停下了脚步。哈利玛听到人的喊声和金属的撞击声,他们再次跑起来时,马的脚下传来了沉闷的隆隆声。他们跨过了激流上的一座桥梁。
接下来的事简直像一场可怕的噩梦。她听到人声喧哗,仿佛有一整支军队那么多的人在大吵大闹。骑手带她下了马,却始终把她藏在自己的斗篷里。他引着她先是走过一片平地,然后下了许多级台阶,最后来到一个感觉挺暗的地方,此时他突然解开了斗篷。哈利玛感觉到有另一个人伸手拉住了她,吓得全身一激灵。从骑手那里接过她的人无声地笑了。这个人牵着她又走过了一条走廊,突然她感到一阵微妙的寒意笼罩全身,就好像进了个地窖。她竭力不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无济于事。现在她十分确定,恐怖的死亡正在逼近自己。
牵着她的人用空闲的那只手在墙上摸索着,最终找到了什么东西,用力按了下去。顿时,响亮的钟声在室内回荡。
哈利玛哭叫出声,拼命试图从那个人手中挣脱。对方却只是大笑,然后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别哭,小鸟儿。没人会碰你的。”
哈利玛听到铁链的叮当声,她又一次透过蒙眼的黑布隐约看到了光线。他们要把我关进牢里了,她想。河流的咆哮声从脚下传来,她屏住了呼吸。
接着她听到了赤脚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来了。牵着她的人把她交给了这个新来的人。
“她归你了,阿狄。”他说。
现在换做一双狮子般强健的手臂抓住了她。这手臂光溜溜的,这个人的胸膛也是光溜溜的——当他把她扛起来时,她能感觉到这一点。他个头好高,简直就是个巨人。
哈利玛已经完全认命了。从此刻开始,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是冷眼旁观,不再做任何反抗。那个人扛着她大步跑过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桥身在两人的重量下令人担心地颤动不已。过桥后,那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嘎吱声,好像他踩着上好的细沙一般。她能感觉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阳光穿透了她的蒙眼布。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草木和鲜花的清香。
那个人跳上了一艘小船,船剧烈摇晃起来。哈利玛惊叫一声,死命抓住他的身体。巨汉发出一阵几近童声的尖细笑声,温和地说道:“不用怕,可爱的小羚羊。我这就划船带你去对岸,然后咱们就到家啦。来,快坐下。”
他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后开始划船。
她觉得听见了远处有笑声——无忧无虑的,少女的笑声。她仔细倾听了一会。对,这不是错觉,现在已经能辨别出好几个不同的声音了。她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在这样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坏事在等着她吧。
小船靠了岸。巨汉再次抱起她,走到岸上。他抱着她又走了几步上坡路,这才把她放下。他们的到来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哈利玛听见许多穿着凉鞋的脚步声靠了过来。巨汉笑着喊道:“新人驾到咯。”
然后,他回到船上,划着船回去了。
一个少女走到哈利玛面前,开始解开她的蒙眼布,其他人则在窃窃私语。
“她真是个小不点。”一个说。
另一个补充道,“年纪也不大。只是个孩子。”
“看看她瘦成了什么样,”第三个打量着她。“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她就像棵柏树一样,又瘦又长的。”
蒙眼布终于从哈利玛的眼睛上滑落下来。她环顾四周,惊得目瞪口呆。无边无际的花园延伸到了她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初春的第一批鲜花正在园中怒放。她身边的少女个个都美若天仙,而其中最美的就是为她摘下蒙眼布的那一个。
“我这是在哪?”她怯生生地问道。
女孩们大笑起来,像是被她的胆怯所逗乐。哈利玛的脸刷地红了,但那位令她重见光明的美人儿却温柔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说:“别怕,乖孩子,我们都是好人。”
她的声音温暖而令人心安。哈利玛紧紧依偎着她,许多傻乎乎的念头涌向她的脑海。大概我是被带到了哪个王子的宫殿里吧。她暗想。
她们领着她走过了一条白色圆石铺成的小径。小径的左右两侧对称地排列着两排花床,里面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郁金香和风信子。有些郁金香是耀眼的黄色,有些是艳丽的红色和紫色,还有一些布满了多彩的色斑。风信子有白色和淡粉色,深浅不一的蓝色,浅紫和鹅黄色,有些看上去如此玲珑剔透,宛如玻璃制做的工艺品。花床的边沿种了一圈紫罗兰和樱草,空余的地方还有含苞待放的鸢尾和水仙,华丽的白百合也刚刚初次绽放,点缀其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
哈利玛看得入了神。
她们又走过一片玫瑰园。花丛被精心修剪过,枝头挂满圆滚滚的花苞,其中有一些已经迫不及待地抢先开出了红色,白色和黄色的花朵。
小径继续延伸,进入了浓密的石榴树丛中,到处都是火红的石榴花。然后一排排柠檬树和桃树映入眼帘。接下来是大片的果园,栽种着杏,木梨,苹果和梨树。
哈利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一个女孩问她。
“哈利玛。”她嗫嚅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哈利玛的怯懦让她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泪。
“别笑了,你们这帮淘气的猴崽子,”哈利玛的保护者呵斥了她们。“让这孩子一个人呆会,让她喘口气。她现在一定又累又迷糊。”
然后她对哈利玛说:“请别误会她们,稍微熟一点你就会知道她们只是一群吵闹的疯丫头,根本没有坏心眼。她们会非常喜欢你的。”
她们来到了一片柏树林。哈利玛听见四面传来潺潺的水声。远处,水声逐渐转为轰鸣,似乎是激流汇聚成了瀑布。隔着树能看见对面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她满心好奇。很快她发现那是一座白色的小城堡,在阳光照射下非常醒目。城堡门前有个带喷泉的圆形水池,她们在此地驻足,哈利玛兴奋地东张西望。
她们的周围全部被高山所环绕。阳光洒在嶙峋的石坡上,照亮了积雪的山顶。她望向她们走来的方向,在山谷尽头,两道陡坡形成的窄缝之间,矗立着一块与山峰不相上下的巨石,仿佛被刻意安放在那里一般。在它的顶峰有一座威严的堡垒,在早晨的阳光下白得刺眼。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两端各有一座高塔的坚壁,敬畏地问道。
她的保护者回答了她。“问题还是以后有时间再问吧。你已经很累了,现在应该先去洗个澡,好好吃一顿,然后去休息。”
哈利玛的恐惧渐渐消退,她开始仔细打量起陪伴她的这些姑娘来。在她眼里,她们一个比一个优雅迷人。她们穿着行走时会沙沙作响的丝质灯笼裤,几乎人人穿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最适合自己的颜色。她们的紧身背心上绣满了精美的花纹,还点缀着镶宝石的金色扣环,背心下是色彩鲜艳的衬衣,全是由上好的丝绸织就。她们每个人都戴着华贵的手镯和项链,不是珍珠的就是珊瑚的。有些姑娘头上什么也没戴,也有一些把手帕缠在头上,像是戴着小小的头巾。而她们的凉鞋则是经过精心雕琢的染色皮革。哈利玛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感到一阵羞耻。
也许这就是她们刚才笑我的原因吧。她想。
她们向小城堡走去。这宅子是圆形的,周围环绕着通向入口的白色石阶。有许多柱子支撑着它的屋顶,让人想起某些古老的神庙。
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出了宅子的大门。这个女人身形高瘦,活像一根旗杆,颇为趾高气扬地把腰杆挺得笔直。她肤色深暗,两颊凹陷,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咄咄逼人,紧抿着的薄嘴唇给人一种既顽固又刁钻的印象。一只淡黄色的大猫跟在她身后窜了出来,它的个头出奇地大,腿也出奇地长,一看到哈利玛就发出一阵不友善的嘶吼。
哈利玛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紧紧贴在那位保护者的身边,后者则试图安抚她。
“不用害怕我们的阿里曼。它虽然是头真正的豹子,可是它就像羊羔一样温顺,不会伤害任何人。只要它跟你混熟了,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她呼唤那头豹子过来,牢牢地拉住它的项圈。她对它说了很多话,直到它不再咆哮和龇牙为止。
“看,它已经变乖了。等你换上新衣服,它就会把你当家里人的。来摸摸它吧,这样它就认识你了。别怕,有我抓着它呢。”
哈利玛拼命克制着本能的恐惧。她从很远的距离之外向前探出身体,把左手放在膝盖上,伸出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豹子的背。这畜生像只普通家猫一样弓起身子,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哈利玛先是吓得向后跳了一步,随即不禁和其他女孩一起大笑起来。
“这胆小的猴崽子是谁啊,米莲?”老妇人用那双尖利的眼睛瞪着哈利玛,向她的保护者提问。
“阿狄刚把她带来交给我,阿帕玛。她还有些怕生。她的名字叫哈利玛。”
老妇人走到哈利玛跟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神情一如马贩子在查看马匹是否健康。
“她说不定还能有点用处。不过要把她喂胖些,她瘦得像个鬼一样。”
接着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激愤,“你说是那头摩尔阉牛把她带给你的?他用他的脏手碰过她?啊,那个下贱的废物!赛仪督纳怎么能这么信任这混蛋呀?”
“阿狄也只是在尽他的本分,阿帕玛,”米莲回答说。“别管这个了,现在还是安顿这孩子要紧。”
她一手拉着哈利玛,另一手仍然拽着豹子的项圈,带着他们俩一起上了门前的台阶。女孩们紧随其后。
她们走进了环绕整栋建筑的挑高天花板走廊。这里有磨光的大理石墙面,像镜子一样反射出人影,也有精致的地毯,使她们的脚步悄无声息。米莲在某个出口附近放开了豹子的项圈,它像条狗一样甩开长腿蹦跳着跑开,接着又转过那颗小巧的猫脑袋,好奇地盯着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的哈利玛看。
她们在两条走廊的交叉处转了个弯,然后进入了一个有很高的拱顶的大厅。一进屋,哈利玛就不由惊叫出声。就算是在梦中,她也从未见过如此的美景。这里的天花板由好几块玻璃拼成,每一块都用了彩虹中的一种颜色。阳光透过天花板照射下来,把紫色、蓝色、绿色、黄色、红色和白色的光斑抛洒在房间正中的圆形水池中。池水微微泛着涟漪,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拨动着它。绚丽的虹彩在水面荡漾,光芒越过了池子的边界,照射到墙边几张堆满绣花枕头的矮榻上。
哈利玛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米莲看着她,不禁莞尔。她走到池边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撩拨着水面。
“水温刚刚好。”她说。她吩咐后进来的姑娘去准备浴具,自己则开始解哈利玛的衣服。
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身体让哈利玛觉得很难为情。她躲到米莲身后,头都不敢抬起来。女孩们好奇地瞄着她的身材,不时发出偷笑声。
“快出去,淘气鬼。”米莲一边说着一边驱赶她们。她们很快就顺从地离去了。
米莲把哈利玛的头发盘在头顶以防沾湿,然后让她泡进池中。她把哈利玛全身上下都用力擦洗了一番,最后拉她离开了水池,用一条柔软的毛巾擦干她的身体。她递给哈利玛一件丝绸衬衫,叫她把女孩们为她带来的灯笼裤也穿上。她还给了她一件背心,但是尺寸太大了,最后只好让她换上一件长度及膝的鲜艳的外套。
“今天你就穿这个凑合一下,”米莲说。“很快我们会为你量体裁衣,你见了准会喜欢,等着吧。”
她扶着哈利玛坐到一张矮榻上,在她身边垫了好几个枕头。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看看姑娘们给你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她伸出柔软白皙的手,轻抚哈利玛的脸颊。此刻,两人都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对方。哈利玛突然本能地开始亲吻她的保护者的手指,米莲故意作出恼怒的样子,但哈利玛看得出来她并非真的在生气。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米莲一离开,哈利玛就感觉困劲上来了,她不由阖上了双眼。一开始她拼命抗拒睡意,但后来她告诉自己,“很快我就会再看到这里的。”于是她终于睡着了。
醒来后,哈利玛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发生了什么。她掀开女孩们在她睡着后为她盖上的毯子,坐到矮榻的边缘。她揉揉眼睛,发现女孩们都围绕着自己,她们年轻的脸庞被光线染得五颜六色,每张脸上都带着爱怜的神情。原来现在已经快要黄昏了。米莲坐到她身边的一个坐垫上,给了她一盘冷牛奶,她贪婪地喝个精光。
米莲又从一个彩色陶罐里倒出牛奶斟满了盘子,哈利玛很快把这一盘也喝光了。
一个黑皮肤的姑娘端着镀金托盘走了过来,盘子里盛满各种用面粉、蜂蜜和水果制作的甜点。哈利玛把它们吃得一个不剩。
“看把这孩子饿的,可怜的小孤儿。”一个女孩说。
“她脸色多么苍白啊。”另一个说。
“我们给她的脸和嘴唇都涂点胭脂吧。”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提议道。
“让这孩子先吃完,”米莲阻止了她们。她转向那个拿托盘的黑姑娘。“再给她剥个橘子或者香蕉来,萨拉。”
然后她问哈利玛:“乖孩子,香蕉和橘子你喜欢哪一个?”
“两个我都没吃过,我都想吃吃看。”
女孩们都被她逗乐了。哈利玛见萨拉为自己带来了香蕉和橘子,也微笑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被美食填饱了。她边舔手指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女孩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连正在轻轻抹着哈利玛脸颊的米莲,嘴角也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哈利玛感觉仿佛重获新生。她两眼发光,心情畅快,话也开始多起来。
女孩们围坐在哈利玛身边,一边做着刺绣或者缝补的针线活,一边问她各种问题。米莲塞给她一面金属镜子,开始用胭脂涂抹她的脸颊和嘴唇,并把她的眉毛和睫毛染黑。
“那么你的名字是哈利玛咯,”那个提议给她化妆的金发女孩说。“我叫扎伊娜布。”
“扎伊娜布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哈利玛说。
她们又笑了起来。
“你从哪里来?”名叫萨拉的黑皮肤女孩问她。
“布哈拉。”
“我也是从那里来的,”一个美丽的姑娘接道。她有张满月般圆润的脸,四肢丰腴,下巴小巧圆滑,眼神像天鹅绒般柔和。“我的名字叫法蒂玛。你原来的主人是谁?”
哈利玛正要开口回答,但刚刚开始为她涂口红的米莲制止了她。
“稍等一会儿。大家也等等……先别分她的心。”
哈利玛飞快地亲了亲她的指尖。
“别闹。”米莲低声喝道。不过她的气恼显然只是装装样子。哈利玛明白自己已经赢得了她们所有人的喜爱,她满足地笑了。
“我原来的主人吗?”米莲涂完她的嘴唇后,哈利玛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她满意地瞄了一眼镜子,然后继续说道,“是一个叫阿里的商人,上了年纪,人很好。”
“他是个好人的话,为什么要卖掉你?”扎伊娜布问。
“他穷得叮当响,一点钱也没有了。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他过去有两个女儿,后来被人骗走了,他们一分钱都没有付给他。他还有个儿子,可是他不见了,大概是给强盗或是士兵打死了。”热泪涌上了她的双眼。“我本来是要和那个人结婚的。”
“你的父母呢?”法蒂玛问。
“我从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住在阿里的家里。他儿子还在的时候,我们的日子还不难过,但后来好日子到头了。主人那阵子成天唉声叹气,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祈祷。最后他妻子叫他把我带去布哈拉卖掉,他就用驴子驮着我去了布哈拉。他挨个问那里的奴隶商人他们会带我去哪里,把我卖给什么人,结果遇上了你们主人的这个手下。他用先知的胡子起誓说一定会让我过上公主般的好日子。阿里出了个价,他们就带着我走了,在分别的时候阿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也哭了。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个商人说的没错。我在这里确实过得像个公主一样。”
女孩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发现彼此都泪眼模糊,不禁相视一笑。
“我的主人也哭了,在他卖了我的时候,”扎伊娜布说。“我并非生来就是个奴隶。在很小的时候,我被一伙突厥人掳到了他们放牧的地方。在那里我学会了骑马射箭,像个男孩子一样。我是金发蓝眼,他们看着很稀奇,有些人甚至会大老远地专程跑来看我。他们说要是哪个有权有势的大酋长见了我,准会买下我。后来苏丹的军队来了,杀了我原先的主人。当时我十岁。我们拼命逃避苏丹军队的追杀,一路上死了好多人和牲口。主人的儿子接替父亲成了整个部族的头儿,他爱上了我,把我带进后宫,做了他的妻子。可是苏丹把我们的东西抢得一点不剩,我的新主人气得发疯。他每天都打我们,不肯向苏丹投降。后来酋长们出面讲了和,商人也来做生意了。有一天,一个亚美尼亚人看见了我,就开始缠着主人要买我,答应给他牲口和钱。最后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帐篷来了。我的主人一看见我,就拔出小刀想要刺死我,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自己卖掉我。不过很快他就被那个商人拉住,最终他们还是成交了。我那时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呢。那亚美尼亚人是个讨厌的家伙,他把我带到了撒马尔罕,我就是在那里被赛仪督纳买下的。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怜的孩子,你吃了多少苦啊。”哈利玛同情地抚着她的脸颊。
法蒂玛问:“你是不是已经成了你主人的女人?”
哈利玛脸红了。“没有。我是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别拿那种问题来逗她,法蒂玛,”米莲说。“你难道看不出她还只是个孩子吗?”
“哦,我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法蒂玛叹了口气。“我的亲戚把我和我妈一起卖给了一个农夫。我还不到十岁,就成了他的女人。他欠了债还不起,只好把我送给债主做妻子抵债,但他没告诉那个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新主人发现后,用最肮脏的话辱骂我,打我,折磨我,说我和那个农夫合伙骗了他。他赌咒发誓说要把我们两个统统弄死。我那时完全搞不懂他这是怎么了。这个主人年纪很老了,长相也很怕人,我见了他就像见了魔鬼一样吓得直哆嗦。他还让他前两个妻子也打我。不久后他又娶了第四个妻子,对她宠得不得了,于是打我们三个打得更凶了。最终,是赛仪督纳的一支商队救了我们,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花园来。”
哈利玛含着泪笑了,说:“你看,最后你还是到了这里,过得称心如意。”
“故事就讲到这里吧,”米莲打断了她们。“天马上就要黑了,你应该也累了,而且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做。拿着这个,去刷一刷牙齿。”
这是根一头有细小的毛刷的小木棍。哈利玛很快就明白过来它是怎么用的。她们给了她一个装满水的盘子,她刷完牙后,她们就带她去了卧室。
“萨拉和扎伊娜布会陪你一起睡。”米莲告诉她。
“很好。”哈利玛回答。
这间卧室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彩色绒毯,墙上和低矮的床铺之间也挂了不少。床上的枕头绣着雅致的花纹,每张床边都有带着大镜子的漂亮的梳妆台。天花板上悬着一个镀金的枝状烛台,能插五根蜡烛,看上去奇形怪状的。
女孩们为哈利玛换上了白色的细丝长袍,在她腰上系了根红色腰带,然后让她坐到镜子前。她听见她们低声赞叹说她看上去多么可爱迷人。她们说的没错,她想。我确实很美,就像真正的公主一样。她终于躺到床上,女孩们把枕头垫在她头下,给她盖上羽毛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室。她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在童话式的幸福感中进入了梦乡。
穿过窗口的第一道曙光让她醒了过来。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还在那支车队里。睁开眼睛,她看见的是壁毯上色彩鲜明的图案,手持长枪的猎人骑马追逐羚羊,在他的下方,一头老虎和一头野牛正在搏斗;还有个持盾的黑人用长矛刺向一头愤怒的狮子,他们身边是一头豹子,正准备伏击一头瞪羚。这时哈利玛回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也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早啊,小懒虫。”刚刚从床上支起身的扎伊娜布向她打招呼。
哈利玛看着她,惊呆了。只见她浓密的金发披散肩头,在阳光下如同真正的纯金一般闪闪发亮。她简直比仙女还美,哈利玛想。她痴醉地开口向她道了早安。
她又看了看萨拉睡的那张床,萨拉半裸着身体,黝黑的皮肤像乌木一样光滑。她们刚才的对话已经叫醒了她,她正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像两颗环绕着白色光轮的暗星。目光刚一接触到哈利玛,她就神秘地一笑,立刻垂下双眸,如同回避人类眼光的猫一般。她起身走到哈利玛的床边,坐了下来。
“昨晚我和扎伊娜布上床睡觉的时候,你已经睡熟了,”她说。“我们都亲了你,你却不乐意地咕哝,然后翻身背对着我们。”
哈利玛笑了,但对方那直勾勾的注视令她觉得有些不自在。而且萨拉凑得太近了,哈利玛都能看清她上唇淡淡的绒毛。
“我压根没听见你们的声音。”她回答说。
萨拉热切地盯着哈利玛,像是想要拥抱她但又不敢的样子。她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扎伊娜布。
扎伊娜布已经坐着镜前开始梳头了。“我们今天会给你洗头发,”萨拉对哈利玛说。“你能让我帮你洗吗?”
“好的。”
她起了床,两位同伴带她来到一间独立的浴室。
“你们每天都洗澡吗?”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另两个姑娘笑了。她们把她按进木制澡盆,开始泼水嬉闹起来,她一边尖叫一边躲闪。最后,她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再次穿上衣服,感觉神清气爽。
她们在一个长长的大厅里吃早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座位。哈利玛数了一下,包括她自己在内,这里一共有二十四个人。她们把她安排在长桌的一端,就坐在米莲身边。米莲问她:“你都会做些什么?”
“我会刺绣和缝纫,还会做饭。”
“会读书写字吗?”
“我识的字不多。”
“我们会教你的。听说过怎么写诗吗?”
“从没听说过。”
“很好。你将会在这里学会所有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能学得更多。”
“太好了,”哈利玛开心地说,“我总是想学些新东西。”
“我先提醒你,我们上课学习的时候规矩是很严的,你当然也不例外。还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不要问任何跟你的学习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
哈利玛觉得今天的米莲比昨天要严厉许多,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这位比她年长的姑娘对她的怜爱。“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回答说。
她看得出米莲在这些女孩里地位高于其他人,心里对此有些好奇,但她不敢乱问问题了。
早饭吃的是牛奶和用蜜渍干果做的甜点,饭后还给每人发了一个橙子。吃完早饭,课程便开始了。
她们来到昨天哈利玛赞叹过的那个有水池的玻璃顶大厅,在坐垫上各自坐好。每个人盘起的腿上都搁着一块黑色石板,她们握着粉笔,准备就绪。米莲指了指其中的一个空位,示意哈利玛过去坐下,然后递给她书写工具。
“像大家一样拿着它就行了,你现在还不会写字也没关系,我以后会教你。但是你至少得先习惯起石板和粉笔来。”
说完,她走向门口,用木锤敲响了墙上挂着的一面锣。
伴着锣声,一个高大壮硕的摩尔人手持一本厚书走进屋里。他穿着条纹短裤,长及地面的斗篷大敞着,脚上是朴实的凉鞋,头上是细长的红头巾。他跪在为他准备的坐垫上,面对着女孩们,全身重量都压在膝盖上。
“我可爱的小鸽子们,今天呢,我们来接着讲古兰经,”他虔诚地用额头触碰了一下那本书。“先知在书中说到了往生之后的欢愉和天堂中的极乐。啊,我发现这儿有一位新来的小朋友,看看这清澈的眼睛就知道她渴望学习,向往着崭新的知识和心灵的满足。可不能让她错过一点儿先贤的智慧,就让聪明伶俐的法蒂玛来给她讲讲,忠实的园丁阿狄都在你们心中种下过些什么吧。”
这正是昨天把她带来花园的那个阿狄,哈利玛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在他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拼命忍着笑。
法蒂玛抬起她那小巧的下巴,面对着她们的教师,开始用一种唱歌般的婉转嗓音背诵:“第十五章,第四十五到四十八节如是说:‘敬畏者们必定在一些乐园和源泉之间:你们平平安安地进入乐园吧,我清除他们胸中的怨恨,他们将成为弟兄,在高榻上相对而坐。他们在那里不感觉疲乏,他们绝不被逐出……’”
阿狄表扬了她,随后她又背诵了其他几个章节。她背完之后,阿狄对哈利玛说:“那么,机灵又好学的小白鹿,从同伴和姐姐的珠玉之言里,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技艺和灵魂已经深深植入了这些温柔的小天使胸中,结出了圆满的花蕾呢?你也应该告别自己的小孩脾气,仔细听我向你揭示圣训,这样的话,不论是现在还是来生,你都能过得很幸福哦。”
接着他开始一字一顿地诵读古兰经的下一个章节。粉笔书写的沙沙声在室内此起彼伏,女孩们蠕动着嘴唇,默念着她们记录下来的文字。
一堂课上完,哈利玛才终于缓过气来。她觉得这个课堂的一切都显得荒诞可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摩尔人站了起来,又虔诚地把额头在书本上触了三次,说:“各位美丽的年轻女士,我勤奋又机智的学生们,学习知识和传播智慧今天就到这里啦。你们所听见的已经被忠实记录在石板上,现在开始你们要把它们牢牢刻进自己的记忆,全心全意地领悟它们的真意。你们学习的时候,不要忘了帮助这只甜蜜的小鹌鹑——你们的新伙伴,你们要用神圣的知识,填补她内心的空白哦。”
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白得发亮的牙齿。意味深长地转了转眼珠之后,他洋洋得意地走出了教室。
门帘在阿狄身后刚一落下,哈利玛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有好几个女孩也跟着笑成一团。可是米莲却开口了:“以后不要再取笑阿狄了,哈利玛。他这个人一开始看上去是有点滑稽,可是他心地善良,为了我们任劳任怨,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是行家——古兰经,世俗哲学,诗歌,辩论……他还精通阿拉伯语和巴列维语。赛仪督纳本人也非常信任他。”
哈利玛感到很惭愧,低垂下了双眼。但米莲很快伸手爱抚她的脸颊,接着说道:“别太往心里去,你也是因为不知道才笑的。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以后改正就好啦。”
她对哈利玛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花园,加入了正在种花和编织的女孩们之中。
萨拉带哈利玛到浴室去洗头发。她先把哈利玛的头发梳顺,然后脱光了她上身的衣物。整个过程中她的手指一直在轻轻哆嗦,哈利玛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她尽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们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开口问道。她发觉自己对这个萨拉似乎有一定的影响力,不知是为什么。
萨拉早已恭候多时了。
“只要我知道的,什么都告诉你,”她的声音古怪地颤抖着。“但你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还有你一定要喜欢我。能保证吗?”
“我保证。”
“我跟你说,我们所有的人都属于赛仪督纳,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我们的主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男人。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说吧!”
“说不定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的面。我和其他几个姑娘到这里都一年了,也没见过他。”
“‘我们的主人’是谁?”
“别急,我什么都会讲的。我问你,知道凡人中最接近安拉的人是谁吗?”
“哈里发。”
“错。当然也不是苏丹。赛仪督纳才是仅次于安拉的人。”
哈利玛全身一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简直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情节,不同的是,她现在不是在听故事,而是身处其中。
“你说你们没人亲眼见过赛仪督纳?”
萨拉俯身凑到哈利玛耳边。
“不。我们中有一个人跟他可熟了。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我今天对你说起过这个。”
“我会像个死人一样闭嘴的。那个认识赛仪督纳的人是谁?”
她已经预感到了会是谁,但还是需要确认一下。
“是米莲,”萨拉耳语道。“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千万别说出去啊。”
“我谁也不说。”
“那就好。我这么信任你,现在你只能喜欢我了。”
还有一件事让哈利玛很好奇。她问:“昨天我们在门口碰上的那个老太婆是谁?”
“阿帕玛。说她的闲话比说米莲的闲话更危险。米莲人很好,也喜欢我们大家。可是阿帕玛满肚子坏水,而且她恨我们。她和赛仪督纳也很熟。你要当心,别让人家发觉你知道的这么多。”
“我会当心的,萨拉。”
萨拉洗头发的动作加快了些。
“你好可爱哦。”她低语道。哈利玛感到很尴尬,但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毕竟,她还有好多事想要打听。
“阿狄是什么人?”她问。
“他是个太监。”
“太监是什么?”
“不是男人的男人。”
“那是什么意思?”
萨拉开始详尽地解释这个概念,哈利玛红着脸急忙打断了她。“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
“这种事你以后不想听也得听哦。”
萨拉很明显地有些伤心。
清洗完成之后,萨拉开始用香油按摩哈利玛的头皮,然后再次为她梳头。她还想拥抱和亲吻哈利玛,但哈利玛用威吓的眼光阻止了她这样做。最后,她带她走出浴室来到户外的阳光下,好让头发干得快一点。几个正在附近给花园除草的姑娘看见她们,凑了过来。
“你们两个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她们问。
哈利玛低下了头,萨拉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们真不知道这个可怜虫的头发有多脏!就像一辈子从来没有洗过一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洗干净,不过要想达到最好的效果,我看至少还得彻彻底底地再洗一次。”
谢天谢地米莲不在这里,哈利玛心想。米莲一定会立刻发现她的心虚,如果她问起的话,哈利玛根本不可能瞒住她。米莲将会发现她在第一天就没有信守不乱问问题的承诺。
那几个女孩走后,萨拉一个劲怨她。
“就你这模样,人人都能看出你心里藏了事啦。一定要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样就不会有人来刺探你……我去找她们了,你在这里接着晒,把头发晒干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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