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终南剑顶-2
终南绝顶,午后,徐徐山风。
银白的蝴蝶在清澈的洗剑池上点出一串涟漪,透明的翅翼轻轻开合,亦真亦幻。年轻的道士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一抹和煦的阳光透入骨髓,他想这本该是悠闲慵懒的日子。
然而本该是同门修道的人们却仿佛仇深似海,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是哪来的无礼道童?暗箭伤人,卑鄙无耻!”圆脸道士清心按着膝盖上的血口,颤颤巍巍的站起来,破口大骂。其实对方出手已然留足了情面,剑气划过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但这一击却让这几个男人齐唰唰的朝一群女人下了跪,可谓颜面尽失。
“清心师兄,你这话就说错了。一来是你侮辱同门师姐妹在先,莲澈出手惩戒,绝非无礼之徒;二来‘暗箭伤人’一说也不成立,在下出手之前这位清骢师兄已然提醒了你们两次,师兄置若罔闻,又怎能责难在下‘卑鄙无耻’?”自称“莲澈”的道士立掌作揖,缓缓道。他的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青衣展动间举止气度却尤胜王孙公卿。
“你!你……”清心气的张口结舌,一张圆脸转眼涨成了猪肝色。他自幼在武当山长大,混迹于一众道士间也自认为是个巧舌如簧的人物,可没想到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道士却能在三言两语间轻描淡写的将他驳个体无完肤。对方的气度越是从容优雅,清心这边就越是怒火中烧,几乎穷尽毕生怨毒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你一个大男人,却娘里娘气的跟着那帮道姑起个带‘莲’字的道号,不男不女,丢不丢人!”
“师兄你这句话又错了。莲,乃花之君子,历代文人雅士都愿以其自比,寓意为人高洁,出淤泥而不染。花本无男女之分,师兄硬要牵强附会,岂不贻笑大方?”
又是漂亮的一击。莲澈身后的好几名同宗师姐都忍不住拍手称快,而莲伶更是笑的要蹦起来了。看起来颇有些老成持重的五师兄轻声叹了口气,拍了拍气的几乎背过气去的清心,示意他可以靠边站着了。
“早听闻闭关多年不理俗世的西顾师叔前些年收了个才貌天下无双的徒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莲澈师弟如此才俊,便是放眼整个道家,也该是其中翘楚啊。”山羊胡道士脸上堆着笑,而打量着莲澈的双眸里却闪动着算计的神色。
“师兄谬赞了。还未请教师兄道号。”
“贫道清虚,天机散人座下第五弟子,并非此行主事。清骢,你过来。”清虚招了招手,示意仍然负剑站在莲澈身侧又不知道神游太虚去了哪儿的清骢走到自己身边来,“家师在我等临行前任命我这七师弟为主事,说起来他也是我道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你们二人今日既然相见,理应切磋一下道法书术,不过切记点到即止啊,点到即止。”
“师兄这又是要差遣我做你的马前卒么?”清骢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好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却又一语道出了清虚心中所想,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也好,本家里无人作陪荒废了拳脚,正好在此间试试我的天书《灵宝经》。”
《灵宝经》,相传为汉末钟离权所著,是道家的顶阶天书之一。该经探究的是天地运行,以及万物阴阳之道,博大精深而又灵虚飘渺,道家历代持有此书者无一不是在道法上达到太虚之境的绝顶高手。而清骢如此年轻便已成为这代书主,看来清虚所言非虚,他确实同莲澈一样,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小心了,师弟。”轻声示警,清骢将未持剑的右手平伸,摊开向上的掌心中一颗纯黑的圆球慢慢浮起。莲澈唇边浅笑不改,整个人却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像是用剑气造出了一个看不见的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空间,山风吹过,却连他青衣的衣角都掀不动分毫。
箭在弦上。两个年轻人从第一眼看到对方便已透见各自深浅,所谓切磋,很可能就在一招之内,胜负即判。清骢将那颗黑球缓缓移至胸前,准备完成他的第一击,然而一次呼吸都还没做完,莲澈那如森然铁壁般的剑气却突然消散了!
“你……”深感诧异的清骢掐住了几乎离弦的攻势,他看向莲澈,空门大开的后者居然负手身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莲澈!!你这个臭小子!!又把我的酒藏哪去了!?”
这几声怒吼声音其实不大,可在场众人听在耳里,却只感字字如擂鼓,震的心头发颤。而更让人惊骇的是,声音是由太乙宫主殿方向传来的,距此间至少有八百步,可下一个瞬间,声音的主人便如天神下凡般落到了莲澈面前!
一件纯白的长衣外随手罩了件下摆破烂不堪的灰色长袍,而一头披散蓬乱的长发更是让他形如街边乞丐,只有一张脸尚算干净端正,可就是这样一张原本眉如剑锋的脸上居然也挂着一个仿佛宿醉般久困未醒的表情……来者的这身派头让人无论如何都联想不到那个十七岁出山便以一柄长剑名震天下,三十岁不到便已继承道家至高天书《庄子》,放眼中原几乎再无敌手的“天下第一剑客”,无为宗宗主,“天子剑”西顾凌风。然而在场众人却又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在这个男人面前保持谨慎和沉默,唯有与来者面对面的莲澈好似察觉不到此时微妙的气氛般又摇了摇头,轻叹道。
“你又大吼大叫了,师傅。”
清骢低头看了一眼尚漂浮于他掌心之中的黑色圆球,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客套寒暄的场面有五师兄清虚在便已足够,而且那个看起来不修边幅却始终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的男人貌似也不吃这一套,三五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足足打了六个哈欠。
“好了好了,问什么道啊?你们也真够烦人的,信函在谁身上?拿来我看看就行了,”懒洋洋的一宗之主顺着清虚的指示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清骢,目光中终于露出了些许讶异之色,“《灵宝经》?呵,有点意思,小子,尘还空那老头死了?”
“大师伯三个月前得道飞升,掌教特设天书法祭,《灵宝经》认我为主,让师叔见笑了。”
“死了就是死了,飞升个屁!你们清净宗又少了个能打的。”西顾凌风一语出口,清净宗众人无不微微变色。虽然早听闻这一宗之主为人放荡不羁,视尘世规条如粪土,可连本家师伯的死都表现的如此轻蔑,还是不免让人心生恼怒。
“师叔说的是。不过所幸本宗弟子尚未死绝,将来总有人能与师叔您论道试剑。”清骢一语答复,清净宗众人的脸色则变得更加难看。虽然也有恼怒,可西顾凌风盛名于世,谁敢直挠虎须?清骢的话挑衅之意不可谓不浓,西顾凌风眉峰一挑,两步走到前者跟前,居高凌下一眼俯视,谈不上多么气势凌人,却让色厉内荏的清心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
可清骢的目光毫不避让。无知无畏也好,漫不经心也罢,他就这么看着西顾凌风,就像看着一只蝴蝶,一颗黑球,或是别的什么。
“你很好。《灵宝经》就先存在你这儿。”
西顾凌风拍了拍清骢的肩膀,这么说。随后他径直来到清心面前,同样是一眼俯视,这一次他却一扫久困的颓唐,湛然双目中气势全开,后者但感万剑垂顶,恍如于生死间走了个来回,浑身汗如雨下,“扑通”一声再次跪倒于地。
“这太乙宫就是个大勾栏,嗯,那你要不要先见识见识我这龟公的手段呢?”
短短一句话,却一字接一字的将西顾凌风沛莫能御的气势传递开去,在场的清净宗道士一个接一个的跪倒,仿佛叩拜君王一般,连头的都抬不起来!
“师傅,信函。”
眼见一众小道士被师傅的气势压迫的连呼吸都已困难,莲澈忍不住开口。西顾凌风这才撤开目光,清心等人尽皆软到于地,一时半会儿再难站起来。
“信函,对对!师弟,信函!”一旁未被气势波及的清虚如蒙大赦般的冲到清骢面前,一叠声的喊道。而后者却似丢了魂魄般呆呆的站在原地,任清虚如何叫唤都没有半点反应。清虚心下一急,径自伸手探进清骢怀中,掏出了一封绘有道家符文的褚色信函,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交到了西顾凌风手上。
拆开,随意的扫几眼,然后揉成一团,扔进洗剑池里。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可以滚了。”
纵然已在心中将西顾凌风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个遍,可一贯善于装腔作势的清虚还是堆起了满脸谦卑的假笑,点头哈腰的退至一旁,将倒在地上的师弟们一个个搀扶了起来。
“清骢!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嘛?走啊!”
这一次清虚已然没耐心再等清骢的反应了,他上前一把拉住后者,硬拖着会同一众颤颤巍巍的师弟朝山下走去。眸子里神采全无的清骢在被拖出半里山地之后方才有了一丝反应,他摊开自己的右手,看着悬浮于掌心的那颗黑色圆球。
“啪”的一声,圆球裂开,无数黑色碎片洒落一地。
“哈!我就知道师傅最厉害的了!”
解剑碑后,一条通往养虚殿的林荫小道,莲伶欢叫着直接扑到了西顾凌风背上。与刚才那威风凌凌,一个眼神便几乎能致人于死地的状态不同,这个高大的男人此刻倒像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慈父,面对吊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小丫头,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朝身旁莲澈投去求助的眼神。
“师傅,你难得出来一趟,师姐们都想你了。”哪知莲澈微微一笑,根本就不替他解围。
“对啊对啊,师傅你最近越来越过分了,遥姐姐一走,你每天喝酒不说,还……”
“还整日把你们的澈师弟绑在养虚殿里,不让他跟你们见面,对么?”西顾凌风抢过话头,得意的瞟了莲澈一眼,放声大笑。跟在他们身后的女弟子无不掩口轻笑,有几个还脸红了。
“你摇头啊,摇头就有用了?”看着苦笑摇头的莲澈,西顾凌风愈发的得意,他将背后的小丫头高高举过头顶,放在地上后便将莲澈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小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的酒呢?”
“师傅,遥姐吩咐过的!前两天让你偷进酒库,喝光了那三坛花雕,已经是莲澈失职了……”
“那还不是因为为师肚中的酒虫闹的厉害啊,乖徒弟你就行行好,我保证每天只喝一坛,一坛行不?”西顾凌风竖起一根手指,满脸死缠烂打的哀求神色,全然没有一宗之主应有的气度。
还是摇头。莲澈态度坚决。
“好,臭小子,你有种!”西顾凌风大拇指一翘,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丫头们,听好了!为师宣布即日起莲澈的闭关修行结束,你们当中想要赏花赏月赏秋风,买油买盐买衣裳的,都可以邀他同去。臭小子耳根软,想必不会拒绝吧?”
“好耶!我投第一签!”莲伶笑着高举右手,道,“帮毓姐姐邀师弟去赏花!”
“臭丫头!又乱嚼舌根子!”羞急交加的莲毓赶紧把莲伶的手拉了下来,这个眉宇间总有些愁意的女孩羞涩起来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当然,在场的羞涩的女孩远不止莲毓一人。想要投签邀约,却又羞于开口,假装不经意的看一眼莲澈,便连耳根子都会红起来。青衣公子被这些羞赧中带着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而始作俑者却在转眼间大笑着冲出数百步,把他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哎,师傅,师傅你等等我!”
莲澈最怕应对这种场面了,心里一急,也想拔足飞奔。只可惜青衣尚未飘动,就被一个轻柔的声音给唤住了。
“澈师弟,等等。你的信又到了。”莲毓快步来到莲澈身旁,递给他那封看起来极其普通的白色信笺。从去年开始,这样的信笺每月必至一封,而也只有当莲澈接过信笺的一瞬间,善于相人的莲毓方能从那双涵养极深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极难察觉的情感波动。
莲澈于两年前踏上终南剑顶,身份来历尽皆不明,却直接成为了宗主的关门弟子,一开始引来了诸多猜疑,然而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全宗弟子几乎都被他经天纬地的才学与随和谦逊的气度所折服,而那举世无双的俊朗相貌更是让诸多原本潜心修道的女弟子倾心不已。可莲毓毕竟年长,在未拜进无为宗修道之前经历过诸多红尘风浪,阅历非凡。她第一眼看到莲澈时便已清楚,这个始终浅浅微笑着的男孩一直在掩饰着什么,他的心也早已被绑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而她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女子,拥有怎样倾城的绝色和怎样动人的才情,才能让他如此倾心?
恍惚间,青衣公子已然独自走远。莲毓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由三殿一楼组成的太乙宫,忽然觉得它就像是一只匍匐于山巅的巨兽,一个原本不属于此地的男孩走向它,巨兽张开口,却吞不下他略显削瘦的背影后那一路独行的寂寥。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