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晏庆安

他狂奔在原野上，金色的麦子相互拍打，在风中发出胡乱的叫喊。他不敢回头，拼命加快速度，直到身体快要脱离地面。

而面前的太阳，像滴着红色浆汁的果盘，冷冷推开身边的云，独自在地平线上缓慢转动。

“进化的第一天，身体莫名的轻松。这种感觉，仿佛是掸落了附在躯体上的一层灰尘。”

早上刷牙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起初他以为可能是领带选错了，换了一条，结果还是不行。他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突然发现映照出的自己的脸胖了一圈，像喝了一夜酒的醉汉。他伸手摸了摸脸，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是错觉，也可能是眼睛的问题，他想。

然而等到晚上下班，他去卫生间洗手，抬头看见的确实一张完全变形的脸。头是梨形的，上半部分萎缩变小，像是被灌入滚烫热水的塑料瓶，下半部分则奇异地肿大着。五官也骇人，最惹眼的是加厚外翻的两瓣嘴唇，往上是小而翘的鼻子，再就是又细又小的眼睛，细小到简直让人怀疑从那样一道缝隙中能否得到完整的视角，没有睫毛，眉毛向下倾斜，。肤色倒是很白，白瓷盘子似的。他头脑发晕，耳边嗡嗡直响。后退几步再看还是古怪的形状和表情，惊悚而滑稽。他伸出手摸了一圈又一圈，手心摸索出来往日一样的分明棱角，甚至更分明了一点。等到眼前飞起呈光圈状的黑影，胃里酸味冲到喉咙口，他踉跄到沙发处躺下，一下子就睡着了。

“进化的第二天，我觉得，身体更轻了点……为了验证，我特意去药店称了一下体重，但发现并没有变化。镜子照出来依旧是令人作呕的怪物，甚至比昨天更加丑，他的脸又胖了一圈，缩小的地方小的像一块瘤子，分布着杂乱的沟壑。身体也像吹了气一样膨胀起来，多出来的肉坠在半空，让人想要呕吐。是的，我说叫他“他”。因为我觉得我和镜子里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一个人。事实上，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是变帅了，并且，更聪明，更有活力。公司中的所有女性都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包括那个长得像混血人的秘书。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实话我也不太在乎，毕竟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按照我的估计嘛，可能是我把所有不好的部分都扔给镜子里的那个我了，所以现在的我，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生改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什么又要知道为什么呢，我只要接受就可以。至于镜子里的那个东西……我要保证不要在人前照镜子就好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去超市逛了一圈，破天荒地买了一袋子排骨。回来的路上，他走的挺快，身体的轻松地如同挣脱了地心引力。每当经过路边停靠的汽车时，他都用余光瞥一眼后视镜里，气喘吁吁向前蠕动的一摊肉。

胖的不像话了，他想，不要在人前照镜子实在是有点难。就像今天，他参与公司聚餐，在洗手间的时候，镜子里那个东西已经是胖到一戳就会流出油，五官都是模模糊糊地挤在一起，看不出表情来。

他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看着镜子里那个丑陋到可怜的影像。女厕所的门突然开了。女秘书走出来，抬头看了看镜子。

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大脑的瞬间充血让他几近晕厥。然而女秘书只是微微冲他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挤出一点洗手液。

就在他怀疑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镜像时，女秘书慢悠悠地呼出了一口气“本以为只是传说中才会有的事情，没想到还真的能亲眼见到。”

“什么？”

她偏过头来，妩媚一笑“说真的，刚一看到镜子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你都看到了？”

“其实，我也是进化的一份子，”她打开水龙头，近看会发现她的眼窝比想象中的深“只不过没有这么强烈，不过你如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镜子里的我，会稍微胖一点的，还会比我的动作迟缓”

“进化？”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镜子。

“对”她很平静“进化，我们是被选中的人，脱下旧的皮囊，获得崭新的美好的新生。不过，我呢，没有你幸运，能走出那么远，我只是窥到了一点点神奇而已。你这个样子，大概是可以真的达到终点……”

她说的话，将他拉进了一个漩涡，“终点？”

“对”她双眼放出光，一把抓起纸巾，“你不知道吧，一直带着这样的……”她指向镜子，想不出称呼，“不觉得太累赘？总不能一辈子不照镜子吧？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为什么不抛下没用的东西？我听说，他也是可以销毁的，办法嘛，很简单，最原始的办法。”

“那是……”他屏住呼吸。

她凑过来，吹着细细的呼吸，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杀掉他”

他向着镜子伸出手，触碰到了一点滑腻腻的皮肤。然后做出类似抓的手势，慢慢用力……镜子里的东西开始费力地扭动起来，张开嘴大口大口呼气，像咆哮一样地甩动头。

过了一会，厨房几乎被塞满。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地拿着菜刀站在门口。

“准备的时候，我甚至去阅读一些解剖、厨艺的书。想要像进化后做菜时一样，游刃有余地去分离骨骼与肌肉，精妙地切开关节。但是后来我发现，太多的肉了，太多太多，堆满了屋子，让人觉得呼吸困难。不过就是这样，我还是在层层叠叠的肥肉之间，准确的看到了他的眼睛，已经不是眼睛了，只能算是一条细线。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不敢相信，向来代表愚蠢、懒惰、颓废的一张脸上，竟然会有那样的目光。怎么说呢，那一种走过了一段路然后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会露出的目光。

悲悯，没错，就是悲悯。然后我什么都不再想，颤着手砍出第一刀，第二刀……后来我累了，闭上眼睛机械性地挥动双手，溅到脸上的，除了血液，还有透明的油脂，成块的神经……”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下发出奇怪的汩汩声。这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让他浑身颤抖。

变得更轻了，非常轻，一阵微风就能让他升起……..既然完全抛弃了旧的，不需要的，衰退的东西，那么衰老也被一并剔除…….

他将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