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历的每一个节气,常常都有应时的食物出现。这既是农耕社会的人们对辛勤劳作自己的犒劳,也是对遥远祖先的思念和对上天与土地的敬意。
我的家乡在福建的中部。伟大的汉武帝时代,那时还叫冶县的福州,是辽阔的会稽郡最南的县。作为越人的分支,山遥水远并不妨碍我们闽越人和太湖流域的吴人、钱塘江流域的瓯越人,共享同一个时节的美食-青团。(我的妈呀,我是不是一不小心拐到了《舌尖》体上去了?)
田间地头的鼠曲草(菠菠草),从冬天的沉睡里醒来,在二月的春风里迎风摇曳,采来榨出草汁,用石灰去掉草汁的苦涩。糯米磨浆滤水,放入鼠曲草汁,做成胚子,放进炒过的白萝卜丝,包成一个一个圆团,用筷子点上吉利的红点,垫在一张张剪成圆圆的箬叶上,入笼屉蒸熟。这是献给祖先的心意。
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就是闽北武夷山脉。今年那边建宁的朋友送了手工青团过来,颜色黑绿,大小不一,鼠曲草汁做的皮,馅是花生砂糖碎,蒸了一个好吃到不行,特别是皮,厚实有弹性,比冶县的好。
我听人说过,浙南闽东,风雨廊桥很多的地方,比如苍南与泰顺,青团是咸的,蒸熟拿油煎了吃。想想真是向往。
作人先生的家在浙东,清明时也用青团祭祖,仿佛也是鼠曲草版本。苦茶老人有一篇写他故乡清明节,风俗是祭祖时是用鼓吹的,乡里少年相约去看城里来的姣姣……文字清淡,如描如画,每一回看都觉得那是民国最好的文字。
关于鼠曲草最好的经历在今年二月。我从浙江江山转去江西上饶,去探铅山河口镇。同学安排的妥妥的,看过河口浮桥以后,吃到铅山最有名的小吃“铅山灯盏粿”。平常日子,灯盏粿是大米磨浆做的粿皮,只有到了清明时节,才有加入鼠曲草汁做的特别版本,加入鼠曲草汁的粿皮,做成好看的油灯灯盏状,盛上各种馅蒸出来,微辣咸鲜Q弹,真不辜负百年商埠的风范。听他们说,灯盏粿各家的馅料都不同,所以灯盏粿的风味也不同,那么是有必要再来一次吗?
而江南青团上市时,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分。
清明时节,所有的柳树齐齐露了新叶,梅花落尽桃花开。玉兰、杏花,还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落的樱花,都在三月来的时候,开到荼靡。貌不惊人的青团,实在是沾了春天的光。
青团不是什么稀罕物事。魔都的沈大成,乔家栅,各家老字号都有青团卖。星罗棋布的便利店里,青团和饭团挤在一起。走进去买报纸时,看到一堆绿幽幽的团子,才会记得“哟,青团上市了”,然后才会想起,春天到了,应该去朱家角逛逛了。那时忙着上班,对于随时可得的青团,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物事。况且青团的豆沙馅甜腻,皮未免粘,冷吃未觉得有多好。
青团的绿来自草汁。鼠曲草汁应该是最特别,艾草汁也算可以,麦草汁就是“推板货色”,用化学色素染色就更是下三滥瘪三了,被上海阿婆吃到是要跳脚骂人的。最理想的当然是南汇青浦乡下阿婆自己做来摆在街边卖的,颜色暗绿的就对了,过分青翠的是化学色素的。
青团大致是冷吃的,符合清明冷食的传统,当然如果稍微蒸一会儿,更可以吃出鼠曲草或艾草的味道,殊为不恶。
如果你生了一个江南的胃,不怕绿茶的寒凉和糯米的难搞。在暖暖的太阳里,放生桥边,泡杯普通的江南炒青,咬一口青团喝一口茶,炒青微涩,解了青团的甜腻。看着对面家家挂出的蜈蚣百脚旗在三月春风里飘来飘去,差不多也就是值得羡慕的江南人了。
离开江南这么久,那些觉得不怎么样的食物,变得不那么轻易吃到,就像年轻时并不觉得时间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事物,并没有停下来,感激自己拥有的每一个春天的瞬间。
附后记:
出于情怀,买了一袋超市的豆沙青团。然后就尝到为了情怀买单的代价……
上海的同学发来短讯,如今的上海青团,除了传统的豆沙,也多了很多版本,蛋黄肉松,鸡肉培根,芒果等网红款,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好像王公子身边的网红美人,一茬又一茬,美是美可是记不住。总归还是豆沙青团,不爱吃却记得牢。
想来世事便是如此,不独青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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