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了别发在群里了,这种照片。”
“啊!好血腥呀,快点撤回!”
“这拍照片的,是真的勇士。”
“站着的这个男的就是凶手吗?”
“肯定的,他手里好像还拿着刀呢!”
“这女的也太可怜了吧,被连捅五刀,什么仇什么怨,死就死还要被捅成筛子。”
“何止,死了之后还在男厕所被扒光了!听说是情杀。”
“呵,日常恐婚素材又有了。”
“可女的为啥会进男厕所?”
“一对情侣在厕所能是干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呀?”
“今天中午,就在对面天堂街。”
“呀!今天早上我还去那里买咖啡了。”
“真可惜,差一点你就成目击证人了。”
电脑上微信图标不断闪动,滕芸点开,一条一条看着,越滑手指动得越慢,最后手指悬在小图上,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击放大,一个薄得像片纸的女人被揉皱泡烂在黑褐的血泊里,浑身被扒得只剩一双黑色长靴,或许不是黑色的;旁边扎着一个气势汹汹的矮胖男人,圆鼓鼓,空落落,像个送殡用的纸人。
滕芸慌乱地按灭手机,但这个画面却冤魂一样久久地缠住她。
下班后,滕芸本该去对面天堂街的负一楼超市买菜做晚饭,但只远远看上一眼,她都觉得有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于是逃似地跑走了。
二、
·
原来杀死一个人,能这么不费劲。
针管一推,不一会,我就没气了。
·
我的身体很冷,裹多少衣裳都不行,因为冷是从心里翻上来的。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冰箱,从身体里不停地冒冷气,冷气又白又浓,跟高汤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死就是挨冻的时候,突然有阳光射在我身上,不暖和,但我知道那就是阳光。
“快起来啦,要上学了。”我被人喊醒,看到一个女人从房门口走过。
我朝她走过去,看见那女人又黑又瘪,我听见声音从我嘴里发出:“妈,我不想上学。”
“又说这种话,是不是想气死妈妈。”女人转头露出一张苦楚的脸。
我没接话,拿着书包就往外走。
“带上早饭。”妈把鸡蛋包子用袋子装了,塞在我手里。
“好的妈妈,我上学去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像那只被掐住脖子的瘦猫一样细弱。
“快去吧。”
·
“好贤惠呀,专门给你男朋友带的吗?”
我进班的时候,班门口聚着的一群男生拦住我。
“我帮你给他吧。”其中一个男孩夺过我手里的袋子,跑进教室,把袋子悠圆,在一个埋头看书的男孩面前晃着,“哎,你老婆给你带的。”
坐着的男孩涨红了脸,猛地拽过袋子泄愤似的朝教室后面丢去。
我真想抡圆我的拳头打烂这群人的嘴,让他尝尝血唾沫拌烂牙的滋味,但是我只能看着自己走到教室最后,包子和鸡蛋被摔得稀烂。“妈妈给我做的早饭,好可惜。”我听见自己的心声这么说着。然后我把摔烂的早餐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
收拾好之后,我走向刚才那个被取笑的男生,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来,他马上转过身去背对我。
我的心声开始絮絮叨叨:
“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选我坐同桌,如果他没有选我,现在坐在教室的最前面、讲台旁边、黑板右下角的那个单独的位置上的,就不是那个全班最调皮的孩子,而是我。所有座位都朝着讲台,只有这个座位是不同的,它朝着门外。上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向老师,看向黑板,看向这个座位上的人,他的半边身体暴露在全班人的目光里,半边身体对着墙壁反省,平直的目光将会落在班级的门口,这是阳光伸手的入口,风也闯进的入口,我们走进来上课,也跑出去玩耍,这里还经常被一些坏孩子霸占着,拦住来来往往的其他孩子。”
“如果我坐在那里,每天被这么多人看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还是很感谢他,在我和那个最调皮的孩子之间,选择了我做他的同桌。更何况,他还这样的好看。”
“在他还没有讨厌我之前,他曾是我梦里的王子。”
“我喜欢做梦,也喜欢童话,我喜欢做童话一样的梦,12点的钟声一响起,我身上的魔法就被解除,然后我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发着迷人的光芒,像一座等待被寻找的灯塔,引导王子从海水一样混乱涌动的人群中拨浪而来,然后他轻轻牵起我的手,我就跟他跳一整夜的舞。”
“有时候梦也会反过来,12点一到,跟王子共舞的我突然长出了浓密的胡渣,骨骼像抽芽的树木一样变高变粗,精妙包裹住骨骼的白嫩皮肉被撑得透明,身体上柔和暧昧曲线被扯直。我在半空中低头看见王子在我脚边,为刚才吻过我的事情呕吐不止。”
我的心声像热乎的水,慢慢淌着,蓄满了一池子,舒舒服服地把我给没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从来都这么觉得,自己居住在一副男孩身体里这件事情,是件令人作呕的。我第一次知道,是爸爸告诉我的。”
·
小时候,我喜欢跟我的娃娃们一起玩耍,我梳顺她们的头发,给她们换上好看的小裙子,和她们一起聊天喝茶。妈妈总是一边看着我,一边忙着手头的家务活。
“妈妈,这是我的好朋友莉莉。”我把娃娃挡在脸前,瓮声瓮气地说:“阿姨你好,我是莉莉。”
“你好呀,莉莉。”妈妈放下手里正叠的衣服,跟我的好朋友打招呼。
“妈妈,莉莉说我没有好看的小裙子!”我把莉莉丢在一边,扑到妈妈怀里,期待地看着妈妈。
妈妈笑着轻拍着我的后背,“你是小男孩呀,怎么能穿小裙子呢?”“我是个小女孩!”
我从妈妈怀里跳出来。“我不是男孩!”
全天下我最喜欢的就是妈妈了,妈妈是上天派给我的许愿天使,但是这次她并没有满足我的愿望。这可难不倒我,我从衣柜里面扒出旧窗帘裹在身上,大大的裙摆在我脚边绽放,沉甸甸的,让我觉得很隆重,我又拿来妈妈的高跟鞋,踩进里面像登上了一艘小船。我歪歪扭扭地启航,向我的娃娃们挥手告别,她们的目光被盛装打扮的我点亮,手舞足蹈,发出连连的惊叹。
爸爸歪在沙发上午睡,茶几上有瓶喝空了的白酒瓶子和一小盘花生米。我拿起一颗花生米,把灵力注入其中,它就会有起死回生的魔法,我要带着这颗花生米去拯救我沉睡的王子。“爸爸,你往那边去一点,我要上岸了。”
我用力把爸爸的腿往沙发里面推。爸爸被我摇醒了,他粘在一起的眼皮撕开了一条缝,晕乎乎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我之后突然瞪圆了双眼,一脚就把正在爬上岸的我踹回大海里。我“哇”一声哭起来,蓝色眼影被泪渍晕成破碎的浪花,胸腔变成被摇晃得变白的可乐瓶子,尖叫声从里面爆出来,混着我的哭声。
爸爸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闭嘴!”
我整个人好像只剩下这半张脸了,千万根细密的针扎在这半张脸上,肿胀得像要从里面爆出一团火。
爸爸瞪了我一眼,我马上停止了尖叫。他最擅长用眼神攻击人,脸崩得跟铁块一样硬,只用眼睛发力,眼球一突,眼眶欲裂,浅浅的内双挤成浮肿凶狠的单眼皮,眼球上的毛细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开,血网蔓延。
只被瞪上一眼,我的身体就因为恐惧而热得发麻。我的眼泪淌落,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怎么了?”妈妈听见我的凄厉的哭叫声从厨房跑出来,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怎么打扮成这样?”边说边把我往怀里揽,像遮住令人羞耻的裸体,或一个残疾的身体部分。
“你穿成这样自己不觉得恶心吗?不男不女,让人恶心!”爸爸冲我怒吼着。
妈妈低着头,用下巴抵着我的发顶,比我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你整天怎么带孩子的!”我极力忍住的尖叫声就在爆裂的边缘:不许骂妈妈!但是我不敢说出声。
“滚到那儿给我跪着。”我对着墙一直跪到晚上吃饭,我面对着洁白的墙壁,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但是从那天起,“我是令人恶心的”这个印象便永远地烙印在我的身上,直到死亡。
·
我是小男孩。一个令人羡慕的小男孩,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曾经有个人这么问我。她会把头发留得短短的,皮肤晒得黑黑的,从来不穿裙子,喜欢跟男生打架。我曾经以为她跟我一样,身体里也住着另一个人。但是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当女孩,女孩都很小心眼,很麻烦。她这么说了之后我就不想和她玩了。但是她没有什么朋友,没过几天,她就偷偷塞纸条给我,于是我们就在放学之后,聚在了“秘密基地”里。
好像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这样一个“秘密基地”,它可能是一间废弃的房子,一个滑梯,无论是什么,它一定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可以存放心事的,在进来之前需要脱掉一切伪装的角落。
她告诉我,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们这一代都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她爸爸也他那一代唯一的男性。所以她的性别变得意义非凡,据说关乎一个家族的延续。但是她的出生却毁了这一切。妈妈生她的时候,护士刚从产房出来就被奶奶拦住,兜头第一句问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奶奶的脸“唰”地白了,爷爷转身就走了,妈妈还在产房里,像死了一样被人遗忘。爸爸还在上班,并不知道这个噩耗。
她三四岁的时候,还被奶奶偷偷送到农村,妈妈知道了之后连班都不上了,跑到农村老家把她抢了回来。
“我真想成为一个男孩。”她的眼泪悄无声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她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傻气的泪珠。“羡慕你可以穿好看的裙子,留长长的头发。”
“切!”她不顾形象地翻了个丑陋的白眼,我要是她,绝对舍不得做这么丑的表情。
“你要是羡慕我,那我们就换一下好了。”“你变成男孩,我变成女孩。”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一起厌恶自己的人生,一起向往对方的人生。
是什么让我们变成了这样?当时的我并不清楚,但是我总是能想起那天下午,喝醉的爸爸,他的那一巴掌,他脸上嫌恶的神情。不知道她想起的是不是奶奶从她手里夺走的那只要留给外孙子的苹果。
·
后来的我才知道,那个罚跪的午后只是一个开始。
我从学校里学到了很多生存的技能,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荒谬,其中最实用的技能就是少喝水。我为我的悲惨经历寻根求源,找到的最可行的解决办法就是少喝水。少喝水就能少上厕所,少上厕所就能少被为难,我就能好过一点。初中就可以住校了,我家离的不算近,可我住不了校,享受不了住校的便利,但上厕所这件麻烦事解决了,我可以去宿舍楼上厕所,不用像在小学那样,担心上厕所时被其他男孩围观。
但有时也会有意外。
有次我去宿舍楼上厕所时,一拐进楼道里就看到有两个男孩在宿舍门口站着,我本能地感到危险,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我一直垂着头不去看他们,却感到目光的压力。从小到大,我仰仗着家人老师的目光成长,在同学的目光里改变自己,目光已经一刀刀刻在我身上了,我不用去看,都知道他们浑浊浓稠的目光里,复杂地混着嘲讽、好奇、嫌恶、轻蔑的恶。
我上完厕所出来之后,原来站着两个人的地方现在站着一群人,我觉得他们像覆在死尸上的蝇群一样令我恶心害怕,我转身想从另一边跑走,没跑两步就被抓住,下一秒我就腾空,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抻得要四分五裂,他们把破布扔在宿舍的床上,我被摔得眼冒金星,忍着晕眩快速地把自己揉成一团。他们围在床前,像看动物园的一只猴子一样看我,不,我还不如一只猴,我是一只五只脚三双眼的猴,是走到阳光下就会被追杀的怪物。人人都有屠杀我的权利,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
“你究竟是男是女?”
“扒开看看就知道了。”然后蝇群“嗡”地一声爆发了。
我根本没办法反抗,就像跌进深海里,我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被抓牢,吸入口鼻的是咸腥的海水,想要喷涌出的是体内快要沸腾的血液。宿管阿姨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男生正在脱自己的裤子。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好衣服的,也不记得是怎么站在办公室里的,不记得爸爸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记得爸爸扇了他们几个巴掌。我好像在跌入深海之后突然长出了腮,找回了行走的感觉,我抬头看深海之外的世界,只是模糊一片亮光,声音也稀薄。“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你为什么不回击?你为什么不打死他们?”父亲在我的深海之外失声痛哭,这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可惜我却没能把这一切看得真切。“我能保护你一辈子吗?我的孩子啊。”
·
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坚信不疑的事情变得有些模糊了。不然就当个男孩吧,如果这样的人生能好过一点的话。
我观察身边的男孩,学他们的样子,假模假式地做一个男孩。我以为伪装起来,别人就看不到我真实的灵魂,但我的身体却并非完全不透光,它是半透明半磨砂的容器,别人看不到容器里的灵魂的具体模样,却能看到灵魂因疯狂挣扎而迸发出的令人不安、激烈的光。
我常对着浴室的镜子看着我的身体,谎言一样的身体。我的面庞还算柔和,在银白的灯光下,透出珍珠样的内敛光泽。目光向下滑,便是纤长的脖颈,喉结像一小截断骨一样,从薄又韧的皮肤下戳出来,真丑,真奇怪。我将右手四指微聚,留下娇俏的小指茫然地舒展着,飘上来遮住它,嗯,这样好多了。我的肩头圆滑,锁骨处盛着烟一样轻盈的暗。再向下看,我便有点害羞了,于是交叉双手遮挡胸部,尽管它们像没有任何春意的土壤一样贫瘠。我看见我平坦的小腹,像一片神秘的净土,带着似乎能孕育出生命的柔软温热。
我的目光不愿再向下。我沮丧地蹲下来,狠狠地藏住它。花洒打下水来,把我从里到外都给淋透了。我痛恨我的身体,从小到大我的一切不幸都是它来的。在同学们都朝着大学拼尽全力奔跑的时候,我却被这具身体重重地拖着后腿;其他人都能比我坦荡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我却被身体完完全全地封锁住,没有出口。当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我想到的不是让他也喜欢上我,而是不讨厌我。
一直以来,我把自己和身体的关系理解为“居住”,但是根本没有这么简单,外表是可以用来判断灵魂的。他们粗暴地把我当成男生,抓紧了不重要的,抛弃了最重要的。我彷佛看到我的身体在讥诮地笑:我撒下的谎,所有人都会信。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背叛了灵魂,假装男生的样子,表演我的性别。
表演另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了,快要成年的我,还即将要面临一场成长的风暴,到时候我将会拥有一副成年男性的身体。我简直承受不住。
我想到自杀。但是我怕疼,更怕遗憾。我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看到我真实的样子,让“她”踏出“他”的牢笼。
所以,在毒药和雌性激素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
我开始偷偷吃雌激素。慢慢的,我的皮肤变得细腻,胸部好像也有了微微隆起,像孵着两只幼鸟,它们常会躁动地煽动翅膀,我的心脏也随之扑棱棱惊颤一阵。有次下课,我一站起来,心里的鸟呼啦一下飞出了我的身体,我没了意识,直直地砸在了过道上。
想要在我抽屉里翻常用药的老师,翻出了我的秘密。
我张开眼,天花板雪白,跟被爸爸罚跪时对着的那面墙一样白。
我循着啜泣声,木然地转动眼珠,我看到妈妈。我好想抱住她,可是我却没力气伸出手臂。
“妈。”我扯着嗓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可把妈妈吓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妈握紧了我的手。
“还不如死了算了。”爸爸站在窗台边,窗沿上的烟灰堆成了小坟,歪歪扭扭立着的烟头是墓碑。
妈妈对我说:“再躺躺咱们就回家吧!”
“你那药是什么,说清楚,要不就别回家了。”
妈妈担心地望了爸爸一眼。他正被浓烈的夕阳晒着,像一个即将被烈火吞噬的殉道者。
我在没有阳光的暗处说:“雌激素。”
“什么?”
“一种可以帮我成为我自己的药。”
“成为你自己?”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好成为的!”爸爸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你……”尾音哽在喉头,他不能再吼下去了,因为他看似坚硬的外壳马上将被眼泪瓦解。
他不愿让我们看到他的眼泪,转身地朝门口走。
他摔门离去的最后一句是:
“等我死了,你再做你自己吧!”
·
就这样,我终于被这具身体重重地拖离了正常的人生轨道。是不是真的有命运这一回事情,我本来想选择那个简单的选项,顺应天赋的性别,做一个男生。但这却让我更难受,以至于后来发疯了地想变成女生,在网上买了给动物用的雌激素,然后被所有人发现。
那条成为男生的路看起来明明是最简单的,但实际上却是条死路。
我又回到那条命运指定的路上。我悲哀地发现,我的人生看起来充满了选择,实际上却是注定的。既然如此,那就大胆地走吧。
·
我申请了休学。
妈妈带我去医院。
“你是个女的?”医生上下打量我一番。
“我觉得我是。”
他突然笑了下,不知道是觉得可笑还是在讽刺我,“你这叫性别认知障碍,是一种病。”
虽然我确实被周围人当成病人对待着,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病,跨性别一直都不符合现代精神病学对于精神障碍的定义。“我在网上查过,这不是病。”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上网上得太多了。那你去网上查查怎么治这个病吧。”
“医生,这病怎么治呀。”妈妈在桌下打了我一下。
“光吃药,也治不好。”
“那就是要做手术呗,跟我想的一样,我也早就想做变性手术了。”说完这句话,背上立马挨了一拳。
医生怔了下,这让他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欠扁,“要不,先让他出去,我跟你聊聊治疗方案。”
我被赶出来了,之前上学的时候,上我该上的课会被赶出来,现在连看我自己的“病”也被赶出来,横竖哪都没我的位置,我说什么都不算,那还操心什么!
我坐在诊疗室外的椅子上放掉全身的力气,身体向下滑,双腿伸在走廊中间,百无聊赖地晃动。医院的消毒水闻起来很浑浊,都是被杀死的病毒的味道。
我交叠双臂,枕在上面,望着有霉渍的天花板:要不是怕妈妈伤心,我是不会来这里的,因为我好得很!之前我觉得一切的不幸是身体带来的,现在我不想这么觉得了。我没错,错的是那些欺负我的人,那些要改变我的人,是他们非要让一条河倒流,要让一棵树向下生长……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出来了。
“走吧。”妈妈的眼眶红红的,我问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紧紧搂住我,说“我们回家。”
后来妈妈再也没带我去过医院,但她并没放弃改变我。
·
妈妈带我去见一个“神人”,我们坐上大巴到城市边缘,又上三轮进了村,颠颠晃晃来到了“神人”家门口。门框很矮,高中的我不过一米七出头,仍要矮一个头才能进去;门槛又高,快到我膝盖,屋子像个洞穴。
我跟在妈妈身后,进去的动作几乎算“拱”。
屋里很暗,“把门带上。”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门口有张长桌,桌边坐了个老妇人。她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呢?难道是一直坐着吗?那不就是庙宇里的神像吗?
等我把门带上,老妇打开了头顶的灯,昏暗的橙色灯光只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跟冬夜野外的火堆一样,火光之外的黑让人觉得大得危险,鼻腔里干燥的灰尘味道让我想到旷野,与医院里复杂的消毒水味道不同,这里的味道是空无一物的干净。
我们坐在老妇面前,才看见老妇皱纹编织出的眼窝里盛着一汪透亮的灰。
妈妈把我的八字跟老妇说了。
“我看到一朵花。”老妇摇了摇头,“可惜,命里的水太多了。”
“大师,我儿子……”妈妈顿了下,不管她之前重复过多少遍这句话,说出来仍然别扭,“总觉得自己是个女的,这该怎么改过来呀?”
“这哪能改呀?”老妇把这话当成了笑话,“你才该改改,相由心生。”老妇对妈妈说完这话,转头看我。“观音无相,是男亦是女。”
·
离开的时候,天色灰得迷茫,大概是妈妈此刻的心情,我却觉得心里透亮。我的人生看起来有选择,但实际上选择是注定的,这个念头最初让我感到悲哀,现在却让我感到安全。我甚至觉得我比同学们还幸运,他们按照名次排队,走在一条通向高考的路上。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好似神谕:“成绩好就是标准!985、211就是胜利!”所有人就在这条窄路上卷生卷死,累到除了高考之外,没有力气想想自己真正想做什么。不过有些人也得谢谢高考,给了自己意义,高考以后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寻找意义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么早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是真正的命运交给我的事,那就是——成为一个女人!
·
我没有继续读书了。我被那个奔向高考的主流生活流放了,当然我现在对那种生活也并不向往,这属于双向抛弃,挺好的。就算不读书我觉得自己能干的事情还是有很多。
我当过饭店的服务员,送过外卖,最后我在一家酒吧,当了个驻唱。
如果能一直唱下去,那真的挺好的。之前的工作又累又没意思,现在挣得虽然少些,我也是愿意的。我发现把歌唱好就像摘一朵花一样简单,把花一拈,声音就婉转;轻轻一抛,声调就哀切。我的声音有魔力,它能载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每次上台之前,我都会修眉,比刮胡子还勤。我喜欢把眉毛修得细细的,眉尾修得高高的,让它逃离眉框的限制;我最爱自己高耸的眉骨,只紧紧蒙着一层皮,泛出微微的黄白,骨骼的颜色;眼窝深陷,刚好可以盛一枚饱满嘴唇落下的吻。近年来我瘦了很多,没辍学之前的我还是骨肉匀称的,而现在我的骨骼几乎想要挣破我的皮肉。
修完眉毛之后,我便开始化妆,我故意把眉尾拉下来,形成哀愁的“八”字,用黑色眼影塞满眼眶,挤出两滴亦真亦假的泪,晕染开眼影,带上毛躁的长发。有时候我会叼根烟,将烟雾当成我妆容的一部分。你觉得这样或许会很丑,我要的就是丑,不丑我还得多画两笔,专门恶心台下想看猴的。
为什么呢?这要从我第一次穿紧身裙上街开始说起。我当时非常紧张,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事实上也差不多是这样。有的男人直接冲上来就问:你是不是想做女人?还有人说我真个性,如果他们知道我经历的一切,就会知道,没人会为了标榜个性吃这些苦,就像没人会指着自己的断臂说,“瞧,我今天刚割的,帅吧?”。周围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可是去动物园还要掏钱,看我就不用,凭什么,得掏钱!后来我故意画着丑陋的妆容站上舞台,看着底下的人,就想着,你们这群掏钱买恶心的,真贱!让你们恶心个够!这就是我画丑妆的理由。
·
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昼夜颠倒,白天被我昏睡过去,夜晚才真正属于我,有了夜色的掩护,人也变得放松,比如此刻,他肆无忌惮望向我的目光。“你怎么回事?还大学生呢?这是你第几次送错酒了?”一件平常的小事,他们也能扯到他的学历上去,“我们这里”人均高中肄业,所以“大学生身份”到“我们这里”反倒不是光彩的事情,毕竟,不同于群体的就是“不光彩”的,哪怕是世俗意义上的“更好”。
不过他今天确实太心不在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今天画丑妆的时候没下狠手。他以为他躲在黑暗里看我,我就发现不了他吗?他就算消失在人海里我也能一下子就找到他。
唱完歌之后我在后台等,我有预感他会来。
门被推开了一半,外面的热闹声闯了进来,我们通过化妆镜看着对方。
“你今天很美。”
“只有今天吗?”
他半边身子在化妆间外的灯红酒绿里,半边身子在化妆间内的明亮灯光里,他微微向屋外偏了头,不再和我对视,“不是,你一直很美。”
从这天起,我有男朋友了。
·
我谈恋爱这件事就像由衷的笑容一样,难以隐藏,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但我找不到这么一个对象,于是我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事情。
“男朋友?”妈妈夹菜的筷子停下了。
妈妈的表情比预期中糟糕很多,我开始后悔了,一星期就只能在一起吃上两三次饭,还被我毁了。
“啊,没什么,妈你多吃点,你比我还瘦。”
妈妈放下筷子。
“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你吗?”
叹息从我的胸腔里挤出来,这句话已经把耳朵磨出茧子了。
“别人怎么看我根本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被人看不起的滋味很好受吗?”
“好受。”我往嘴里拔了一大口饭,把话里的苦涩顺下去。
一屋子的沉默压着我们。
“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妈妈站起来,准备收拾自己的碗筷。
“别人怎么看重要吗?我在乎的是你们怎么看。”
“别人怎么看是不重要,他们跟你非亲非故,他们才不管你呢!”
“一会说别人眼光重要,一会说别人才不管,你前后矛盾了!“
妈妈被我噎了一下。
“我还能再活几年?我就是怕你受太多罪。你就不能忍一下,规规矩矩过下去吗?”
“怎么忍?我是女的,我就喜欢男的,你也是女的,你能喜欢女的吗?”
类似的争吵太频繁,一般噎妈妈个两三次她就会用沉默结束对话,这也是我为什么一星期只能回来两三次的原因。但今天妈妈有些不一样,她像憋着一个喷嚏,连眼眶也憋红了。
“我养你这么大,你心里能不能不要只有你自己,不是只有你在承受痛苦。自从我跟你爸离婚了之后,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
“你们离婚了?”我头脑发懵,之前妈妈告诉我爸爸被调到外地工作了,“什么时候的事。”
“从你吃雌激素那件事后。我本来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但是你现在也长大了,遇事也能自己拿主意了,我从今天起就不多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
深夜,我在街上晃荡,比醉鬼还不不知归路。
我有这么恶心吗?我有这么可怕吗?竟然能让他抛弃我,抛弃跟我妈十多年的感情,抛弃我们的家,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我问了千遍万遍,可没有答案,满心的恨几乎要撑破我,我狂奔起来,不管红灯还是绿灯,不管人行道还是机动车道,我只管跑。
事实证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最终也没有一辆车冲向我,结束这场疯狂的奔跑。
·
“你怎么了?”男友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我。
我望向他,觉得没有任何一场表演的反馈比他现在的表情更令我满意。
他温柔地抱我到床上。“如果不想说话,先好好一觉。”他面对着我,轻拍着我的背。
“我今天才知道,我爸因为我……跟我妈离婚了……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忽略她的感受,因为她是我妈,所以觉得她为我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从来也没想着,她过得有多难,一个人带着我这个累赘有多辛苦。我就只顾着为自己的事难受,我居然还以为自己很爱她……”他拥着我的手臂收紧了。
“我就,我就这么让人恶心吗?恶心到连我爸……”
我的心坠得生疼,无法再说下去,我只能拼命地埋向他的胸口,找一点实在的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让我活下去。
过了好久,刚才那种空洞得想死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他看我不再抽搐,才开始说:“你一点也不恶心,你爸爸对你的看法,并不能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一定能反映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恶心,反而,很美丽。你只是反射出了他的无知和恐惧。”
我心里暖烘烘的,抬头看他,“有些人拿着正确的标尺,不断地丈量自己丈量别人,他们讨厌不符合标尺的人出现,因为每出现一次,都是对标尺本身的质疑。他们懒得去换位思考,懒得去了解,更别说用爱去包容。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所有人都这样。因此,社会上才会有那些多不容沟通,多质疑一句就露馅的的标准。这些标准像是枷锁一样捆住他们和我们,捆住我们真实的感知,甚至高于我们真实的感知。”
“其实我觉得,不管是女同性恋,还是男同性恋,是跨性别者,是男,是女,这些都是形式,去掉这些形式,性取向本质就只是一种诉说,告诉别人我需要以哪种方式被喜欢。”
我虔诚地凝视着他,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跌入冰窖:“我呢,是男生,我喜欢男生,就是这么简单。”
·
天微微亮起,我就穿好衣服准备离开了。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童话,睡美人只用善良,只管沉睡,只需要等待王子披荆斩棘,就能醒来,就能过上幸福生活。
我郑重地在他睡颜上落下一个吻,他没有醒来。
再见了,我的王子,我是一个女孩,没办法以男孩的方式爱你。
公主只有亲自披荆斩棘,才能唤醒自己。
关上这扇之后,我以后也不会再来。
·
这一系列行为让我觉得非常有仪式感,我飘飘飘然地像一个要出征的公主,直到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好饿。”我走进了最近的商场——天堂街。
吃饱了就想上厕所,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我犹豫了会儿,踩着我的鲜红的高跟长靴哒哒哒地进了左边。
“你是不是变态呀,这里是男厕所!”
一个正在小解的男人吓得差点没提上裤子。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围裙箍着他矮胖的身体,脑袋上笼着一团白雾,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我听见我自己说:“刚在厕所偷吃了多少呀,嘴巴这么脏。”
“你他妈滚出去,人妖!”他边说边动手把我推倒了。
虽然我已经习惯穿高跟鞋,但这下摔得厉害,扶着墙才站起来。
我做出轻贱的表情,瞟了一眼他的裤裆,“怎么,不好意思跟我一起上厕所呀?”
那团微微浮动的白雾突然剧烈地运动起来,好像正在急速吸收周围水汽,变成一捧马上要落雨的乌云。
我的发根唰地立起来,鸡皮疙瘩像灾年里能把天遮黑的蝗虫一样爆发。
他掐住我的脖子往墙上砸,我伸长胳膊在他脑袋上乱抓乱砸。他被我戳中了眼睛,一把松开了掐住我脖子的手。我咳嗽得眼球都要爆出来了,瘫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他走开了。
我脑子里乱得很,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愤怒同时在我心里冲撞。
”我是谁?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熟悉?“
我的身体突然腾空,那个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竟然是我自己?
腹部皮开肉绽的剧痛让我惨叫起来,我低头看到”我“握着短刀的手旋转着往深处捅。
“死人妖,变态,怪物,你也算个人,去死吧!”
超出承受范围的疼痛让我丧失了痛觉。
”我“却还继续抽出刀子在我身上连续捅着,像砍在了半冻半化的肉上,这种怪异的柔软与钝感,竟让“我”兴奋得浑身发痒。
刀子钝了,被甩在墙壁上,洁白被溅上血迹。
“你个死变态,你个怪物!”“我”把我的衣服胡乱地扯掉,扯掉了的不止我最后的尊严,也扯掉了一切表相。当我全身只剩下一双长靴的时候,我看到“我”眼里的惊愕,原来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说话,却只有血水在口腔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咕嘟咕嘟,爸爸妈妈,咕嘟咕嘟,原谅我吧。
·
自滕芸知道这件事之后,就不敢靠近天堂街了,但是商场既没有被封锁调查,官方也没有发布任何消息,微信群里热闹了一阵便熄了下去,有些人甚至怀疑凶杀案是否真的发生过。
一周之后,滕芸终于在微博上搜索到这起案件的官方消息:2022年3月9日,天堂街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被害者余某,23岁,xx酒吧驻唱;凶手王某,19岁,xx餐厅帮厨。两人在男厕发生口角,王某回餐厅取刀将余某杀害。
一个月之后,滕芸才终于敢踏进天堂街了。天堂街还是原来的样子,热闹的足迹早已踏平一切,不过倒不是全然没有改变,天堂街每层楼多一个多功能洗手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