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之王

作者: 王八回 | 来源:发表于2022-12-28 21:40 被阅读0次

    长寿之王

    九十九岁的聂耳闻穿着一身红色的唐装,衣服上有着明显的折痕,显然是长久压在箱底的衣服,他身材偏瘦,崭新的唐装套在他身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脸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眉毛的长短也不均匀,眉尾上的几根眉毛特别长,而眉头上的眉毛又短又希,他光秃秃的脑袋也像被削过一样显得有点尖。但是他爱笑,他一笑起来,就像电视剧里面的济公一样,显得特别滑稽,但不失慈爱。他不抽烟,他那一口早年镶嵌上去的假牙,永远白得像碎银子一样。

    现在他坐在一辆手动轮椅上,脚底下的北京老布鞋,白处白,黑处黑,一看就知道那双脚没有走过路。他的面前是一个三脚架,上面支着一台摄像机,他的腰后别了一个微型录音器,耳机就别在他前襟的盘扣上,镜头前面的一个小伙子不停地转动着摄像机,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拿着麦克风,一边看着手中的A4打印纸,一边问,聂老您好,我是某某电视台的记者某某某,请问,过了今天您就100岁了,请问您是如何养生的呢?您保持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呢?说完把麦克风拿到了聂耳闻的嘴边。颜耳闻欠了欠身子,又撸了撸嘴。因为要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他今天被家人特意穿上了一条尿不湿,他有前列腺,感觉老是尿不尽,有动不动就想上厕所的毛病。因为平常不太穿,所以他此刻感觉到屁股下面有点别扭。镜头前面的男子挪开镜头看了他一眼,身边的女记者就赶紧说,聂老,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换个位置我们重新开始?聂耳闻摇了摇头,男记者就把两只眼睛又对准摄像头不停地转动方向。这次主持人还没有问,他就开始了,他答非所问地说,老了,给后人添的麻烦多,棺材瓤子,不死是害。这下轮到身旁的人面面相觑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这句话,也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起头了。围在身边的儿女就跑过来摇了摇他的胳膊,说,爹,这是记者,正在采访您呢,您可不能乱说话,电视台播出来大家都会看到您的呢!他说,老了有啥看头?世界还不是你们年轻人的!身边的家人就朝记者招了招手,说,算了,算了,老糊涂了,老爷子根本不配合。

    聂耳闻是这个村子里唯一活到接近100岁的人,并且马上就要过百岁生日了,按照这个村子的政策,到了一百岁的老人,还有特殊补贴。可是聂耳闻不缺钱,他十几岁就开始出门闯荡,一直到三十几岁才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这个村子安居乐业。据他自己说,他是从偏远的一个北方小镇逃荒到这个村庄的,他一穷二白,在半路上拐了一个满嘴龅牙的女人。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手中有了钱,为了未雨绸缪,安全起见,他先是去四川的茶园一斤一斤的采茶,后来是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回背,再后来,就是赶着一大群牲口往回驮货物了。慢慢地,他有了钱,有了钱的他,曾给揭不开锅盖的邻居用盆子一盆子一盆子接济过白面,也给住不起校的学生半袋子半袋子装过土豆和萝卜,但是他发家的那点钱到底是怎么来的,谁都不清楚。

    电视台的专题片采访不下去,记者就采访了他的家人。家人最后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一生,说,老爷子一辈子乐施好善。

    临别时,一个眼尖的记者看见他的虎口上纹着一朵梅花,就忍不住好奇地问,聂老,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一个特别爱美的人吧?然后用手指指了一下聂耳闻虎口上的梅花。聂耳闻饶有兴趣地说,这是记号。年轻的记者就更好奇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记号呢?莫非,是与一个女人有关吗?聂耳闻又接着说,这个颜色,没以前亮了,刚扎上去的时候,那颜色才艳着好看哩。年轻的记者就又接着问,聂老,那您能聊聊与这朵梅花有关的故事吗?

    聂耳闻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啊,他自己也有点记不起来了,有可能七十几年,也有可能八十年,反正时间过得真是漫长啊,他都快一百岁了,他的脑海中突然像触电了一样,头皮一阵阵发麻,连脸上的肌肉都感觉收紧了一下。他想起来了,那就像是一个很久远的梦啊,他感觉自己就要被困在那个梦里面了,他的年龄在倒退,一直在倒退,都退到他还没有长出胡子的那个年龄了,他才感觉到头皮轻松了一下,但是他的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了。

    那一年,他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吧,一个和他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少年,有一天,突然突发奇想,捉来了一只鸽子,交给他,要和他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那只活蹦乱跳的鸽子就在两人的密谋下变成了一团肉饼,他们一个提着鸽子的翅膀,一个捏住鸽子的脑袋,然后用割麦的镰刀割开了鸽子的喉咙,地上放着一只粗疤土碗,鸽子血垂直滴下来,在那只碗里流的血刚好盖住碗底,他们趁着鸽子血还没有凉透,掰了一支洋槐树上的长刺,在手背上大致画了一个图案就沿着虚线用槐刺尖尖的一头往进扎,戳一下,蘸一点鸽子血,戳一下,蘸一点鸽子血,直到两个人的手臂上出现一个清晰的梅花图案,他们才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真正结拜了亲兄弟。他们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一起上地劳动,一起跟着大人背柴禾种庄稼,有时满山漫洼举着弹弓或者背着自制的土枪打兔子打野鸡。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会打到大一点的猎物,有时是狐狸,有时是野猪,有时候,也会捉来黄色和黑色的麂子。他们把打死的野物拖回来或者扛回来,然后一张一张剥掉皮子,剥完的皮子,他们挂在土墙上晒,等皮子干了,他们就一张一张往外数皮子。他们这里把往外贩卖皮子不叫卖皮子,而叫数皮子。有一年,他们的家乡遭逢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他们就相约着要渡过河去,去别的地方讨生计,可是偌大的一条河,却没有能够渡人过河的船只,他就削了一根木头把自己划过了对岸,可是和他嗜血为盟的兄弟,还没有踩稳,就差点跌进了河里。于是不晕水的他去了远方,晕水的少年则留在了家乡。时间过去了一两年,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早已饿死在半路或者失踪的时候,他却坐着木筏回来了,他回来了,也没忘了来看看结拜的兄弟,这时候,没有离开家的那个少年已经打了好些猎物,也已经积攒了好多张猎物的干皮子了,他把那些皮子全部悉数数给了他,这次他做好了要跟他一起远行的准备,他也打好了铺盖,套上了麻布衣衫,肩上背了个褡裢,装了些干粮,带了顶凉帽,穿了双草鞋。他们一起走到了河边,那个少年夹着几张皮子,他自己先跳上了木筏,那个少年就一张一张地往木筏上投皮子,他投的又快又准,最后一张,他以为大功告成,却没想到一下子投到了河里。在此之前,他已经摇动了手里的竹竿,把木筏划走了,那个和他歃血为盟的少年在后面喊他,一声一声地喊他,也许是水流的喧哗声太大,他连一句都没有应答,木筏越来越远,站在河边的少年浑身越来越疲软。

    可是,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他,长寿之王聂耳闻,永远不会知道和他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怎么躺在床上的,他永远不会知道,躺在床上那个绝望顶透的少年,回到家竟一病不起,肉体也早已成了一堆白色虫蛆的乐园,绕着他的骨缝来来去去地爬行。

    而在他的记忆中,永远只有一个身影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小的少年,双手搭在嘴巴上,手指张开,呈喇叭形状,朝着他离开的方向一直喊,一直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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