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来我常常想到凌依,自镜琉璃镇一别,不知不觉间,三年已过。一些零落而无章法的画面,似晚风从天末一路席卷至脑海。她莞尔,低眉,她沉默,转身,她在夕阳下飞扬的笑,她在月光下惊艳绝伦地舞剑。
三年前,北票南车站。
到底是关外,车行数百里,触目皆是荒落的村庄与丘陵,大片大片金色的夕阳余晖,寸寸泼洒在铁轨、枕木和沿途寂寥的月台。如果不是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大森林,我几乎要以为我置身于沙漠中了。
“关山难越。”对面的女孩喃喃道。我隐隐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有时候我在想,天高地迥,阡陌交通,道路又何止千万。该是见识了何等惨烈的世事方有此感慨呢?随即心念一转,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同在这辆车上呢。
夕阳西沉时开始有阵阵凉风吹进洞开的车窗。一位五十岁模样穿着制服的男列车员告诉我们下一站是北票南大森林。人群一阵骚动。对面的女孩也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这是在我踏上火车的第三年。这是一个不允许私人持有地图的世界。交通线路信息也不会向公众披露。是以虽然交通发达,但一个人要去一个只知道名字的远方,基本上是一件与造化挣命的事情。曾经有人试图徒步跨过辛四方东部边陲去到初空渡,最终长眠在了交界处广阔的无人区。南国越城岭的探险世家申屠一族,准备了数十年,定于天客六年七月初八举家迁往毗邻的衡阳城,十年后的端阳节当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走出四明山时只剩下不到十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衡阳城已经在望,走到城下,城门上却清楚地刻着越城岭三个大字。
对于理智尚存的人而言,铁路是唯一的远行方式。你说出目的地,工作人员给你一张票。至于你和目的地相距多远,去往那里费时几何都不得而知。只知道终有一天会抵达,前提是你活得够久。幸运的需要三年五载,运气差的则需十年八年,更可能自从你踏上旅途,余生都只能在风霜里度过。
无疑我是幸运的,我只用了三年就从辛四方来到了北票南。在女孩的叹息声中,我心怀感恩地想到当年规划铁路线的设计师,风初起的先祖,他当初的私心倒便宜了几百年后的我。
三年甚至更久的旅途,足以让一个人面对命运的安排时,不再有雀跃的心情。
“我就要下车了。”我对对面的女孩说。
“恭喜你。”她的眸子泛着秋水的光芒。
“你要去哪里?”我问。
“比南川。”
“我一直以为它是个传说。”
“是存在的。我就在那里长大。”
“比南川也在这条路线上吗?”
“不在。我打算先去镜琉璃镇,然后再骑马或步行。以前我和朋友走过,路我很熟。”
“为什么不直接去比南川呢?”
“七年前我买了去比南川的票,在车上等了四年,到第四年时车上只剩下我一个,又过了半年还没到,仍是只有我一个。他们终于放弃,选择了折返,他们退还了我的车票钱,还要赔偿我一大笔钱,我没接受。我只想回到比南川。我就在那时下了车,又买了去镜琉璃镇的票,他们告诉我这些年镜琉璃镇很少人会去了,我还是想试一试。今年是第三年。”
“你之前为什么离开比南川呢?”
“我本不想离开的,可是迫不得已。你呢?”
“我的亲人陆续都不在了。我不想爬树,就只有远行了。”
“爬树?”
“辛四方主城的正中央有一棵老树,一直在生长,据长辈们说是无限生长的。八十年前开始就不停地有人往上爬,到今天已经有十几万人了。据说他们饿了吃果子,渴了喝叶子上的露水或者树汁。他们被认为是解决终极问题的中坚力量。到了我这一代,如果不立志去爬树,会被说成没有出息。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树上还没有人下来过。”
“八十年中没有人去世吗?去世的人应该会落下来吧?”
“有人说他们被葬在了枝干上,其余的人继续往上爬。也有人说他们在树上生活太久,身体变得像叶子一样轻,爬了多少年,落下就要多少年。根据百里孟明先生的理论,大概十年后我们能见到第一批降落者。”
“去爬树真的有机会接触终极问题吗?”
“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终极问题是很诱人,但晚点知道也没关系。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太拥挤了人会迷失自己。人一旦迷失是没有力量面对终极问题的。”
“这倒是个问题。诶,你为什么要去北票南?”
“那里有一位师傅,他做的糕点可以使人忘忧。我有一位朋友,叫风初起,他的先辈曾经到过那里,品尝过一次,此后十代人都不知道忧愁是什么。不过可惜,我朋友是第十一代。”
“忘忧……你说的是念柏子先生吧?”
“你知道?”
“三年前我就是在北票南上的车。等车的间歇,我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自称是念柏子的后人,他很热情,送了我一碟饼干,说是可以忘忧呢。”
“你吃了吗?味道怎么样?”
“我没吃,我怕我真的会忘记一些事情。我能看得出来他正在经历一段痛苦的时期。他的神情很凄惶。”
“这么说来,念柏子先生的技艺已经失传了。”
“不是的。他只是从来不吃忘忧系列的糕点。”
“有人会拒绝忘忧的诱惑吗?”
“忘忧不是忘掉忧愁本身,而是忘记引起忧愁的所有人和事。不是心中不再起波澜,而是凡引起波澜的,必定忘却。你有非忘不可的忧愁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无法作答。
二
我最终没有在北票南下车。一阵史无前例的飓风袭击了北票南,偌大的北票南在十分钟里变为一片废墟。
此时火车距离北票南站不足三十里。车窗已经落下。狂风骤雨肆意地拍打着疾驰的列车,风雷激荡的声音响彻漆黑的雨夜。
出于安全考虑,列车将绕道而行。下一站是清江浦。
“希望他们不会有事。”我心有余悸地说。
“没有人会死于自然灾害。”她淡然道,“除非,有人趁自然灾害行凶。”
“你的话越来越难懂了。”
“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大概已经在北票南了。”
“是天灾,不关你的事。再说,那也不算是我的愿望,只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理由罢了。”
“可是……”她咬了咬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凌依。凌波微步的凌,杨柳依依的依。”
“陆沉。陆地的陆,沉默的沉。”
“你接下来去哪里?”
“我可能会去佛翎村吧。”
“佛翎村?传说中十方天地诸神诸魔的所在?”
“小时候风阿姨常常讲佛翎村的故事。那里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些大魔王,他们人手一本会发光发亮的书,他们看书时还会张牙舞爪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在梦里偷偷看过他们的书,上面有天魔在互相斗法,在辽阔的黑色空间里拼杀。我看的那本叫天魔传录。”
“你要去那里看书吗?”
“找人,风初起比我早动身半年,他的目的地就是佛翎村。他不是会轻易改变心意的人。我要找他,只要去佛翎村就好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
“风阿姨就是佛翎村出来的人。风初起十六岁那年,佛翎村的人找到了她,把她带了回去。你想啊,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手里带走他母亲,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吧,但佛翎村的人—或者说天魔就做到了,当然过程是很惨烈的。我喂了半年的药他才又站起来。站起来第三天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他的身世很可怜。祖辈十世忘忧,他一出生就积攒了十辈人的忧愁,他还偏就是个隐忍而倔强的人。我这次去北票南除了为自己,也是想学会制作忘忧饼,让他活得轻松一些。”
“我想他不会吃的。”
“我知道他不会,我可以下毒……我的意思是偷偷地给他吃……现在我改主意了,忘忧饼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决定和他一起去面对问题。”
“真羡慕你们的友谊。”
“你刚提到常和朋友骑马回比南川。我都没见过马。我才羡慕你呢。想听你说说你的事。”
“我生在比南川。那是个很古老很美丽的地方。父亲是一家酒楼的掌柜,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我有个朋友叫钟意,是个失意潦倒的书生,经常在我家酒楼门口摆摊卖书。我爹说他枉为读书人,不求上进,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写书。他卖的那些书都是他假托别人的名义而写的。《天之南》《比南川往事》《楞严别经》《阳符经》都出自他的手笔,单看名字就知道没人会写这种书嘛,你如果看了他写的书,就会明白他是个多特别的人。他的书里从来没有对话,别人的故事也许是一环扣一环,他的故事却是一层套一层,他的《如果她不是时间旅行者》故事的结局在书的一半就交代了,而你读完全书,只觉得含蕴丰瞻,发现已经揭露的结局并不是故事的结尾,而是中间某层故事的序幕。”
“曲弥高,和弥寡,只怕平常人读不出其中的妙处。”
“那本书的读者只有我和时鸣。没人会买那样的书。所以他有时候也会写艳情小说,销量很好,连我爸都买过。”
“有趣,真是有趣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艳情小说可说是最上乘的小说,不仅要懂男人,识女人,还要知天地,知众生,知有情,更要知无情。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非高手匠人不能窥其门径。”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有趣倒是有趣,可是过于离经叛道了。离经叛道不是不好,只是会过得很清苦,会被人误解,会让在意的人心痛。”
“后来呢?”
“后来……我不知道了。”
这时候车窗外的风雨渐渐消歇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蓝空天末。人们渐渐睡去。只有火车飞驰在漫长的夜。
三
第二天,清江浦车站。许多人凑在窗前欣赏苍翠的湖光山色。凌依不在座位上。
“玉阑干外清江浦,眇眇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我默默记诵。
“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凌依已从车厢那头走过来,飘然落座。
“凌依,果然人如其名。我生平所见的女子之中,论才学,凌依姑娘当真是首屈一指。”
“比南川以诗书立城,就是垂髫小儿也可背诵全宋词。李方叔位列苏门六君子,虽然仕途失意,却因其诗文而素为比南川所重。我知道这首词也不足为奇啊。再说,你见过很多女子吗?”
“我们那里直接研究终极问题,诗赋文章都是末技,只有我这样的不肖子弟才偶尔涉足一点。是我孤陋了,想不到比南川竟是如此文采风流的地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你是说女子。我所见的女子中,论天香国色,当推徐州府睢宁县李员外的长千金。”
“徐州府?六年前人间蒸发的徐州府吗?我记得当局特地在各个城镇贴了布告,上面是已经彻底失联的城镇名单,里面就有徐州府啊。”
“徐州府的外围布上了三十六道结界。即使是当局也无法突破。整个徐州城,有如此功力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我看到布告时就全明白了,她是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你还会去找她吗?”
“我自问无法突破她布下的结界。如果强行闯入,还会重伤于她。我所能做的实是极为有限。一切待我找到风阿姨再做打算。她的一身本领都是风阿姨教的,风阿姨一定有安全的破解之法。”
突然,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向窗外望去,满目皆是黄沙,堆积的沙尘充满了轨道的缝隙间,列车高速碾过,随时有倾覆的危险。照理来说,此地尚属洪泽湖沿岸,还是水草丰美之地,不该有黄沙肆虐。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无法以常理论之了。
半小时后列车平稳下来,还是那个列车员,踉踉跄跄地跑来,喊道下一站是镜琉璃镇。将在第十八分钟到站。请到站的乘客准备下车。
我甚至不敢去看凌依的反应,一个文弱的女孩,历尽千辛万苦,前后近十年,今天终于要如愿见到她记忆中的故乡了。我不禁为她感到高兴。
列车员提醒还有五分钟就到站了,我才转过身去看她。她泪水涟涟,眼眶浮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失神地看着窗外。
“我要到站了。”她突然开口。
“为你开心。”
“我梦到他们都死了。很真实的梦。”
“梦是荒诞的,不可信。风阿姨对我说过梦都是相反的。他们一定还好好的待在比南川城内。优哉游哉地捧读诗书。说不定钟意已经写出了雅俗共赏的传世之作,正等着你回去呢。”
“我好怕。”她瑟瑟地说。
“会好的。”我握紧她的手,冰凉砭骨。
四
镜琉璃镇车站。
叮地一声,车门打开了,迎面坐落着一座仍在灼烧的铜山,虽数十里之遥,看起来如在眼前。空气里是令人难以承受的高温。
凌依挣脱我的手,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你会死的,快回来!”
她驻足,转身,对我莞尔一笑。她的笑容里有让人为之心折的童真。
“陆沉,祝你旅途愉快。再见了”
在车门将要关上的一霎那,我冲了出去。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不然我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五
“你怎么看复活?”她突然问我。
“失而复得总是好事。
。斯蒂芬·金在《宠物公墓》中认为复活是很可怕的事,复活后的生命性情大变,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但我觉得不妨怀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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