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祖:包袱与伞、我
文/金侬
我的祖上,在我父亲那里几乎是不大被提及的。
不仅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而且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找不大到出自我父亲的关于爷爷、奶奶的事迹和故事。
我小时候,管我的外婆、外公叫爷爷、奶奶,所听说的无一不是与“爷爷、奶奶”家有关的故事。
我时常戏称,我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
小时候,时常听外婆讲起,她的公公,即我的外曾祖父,只身一人从湖南到厦门赤手空拳创办了一家百货公司的传奇故事,外婆把这个故事冠名为“包袱与伞、我”。
这是什么意思啊?幼小的我不解地问外婆。
外婆说,你想啊,一个包袱,便是随身的换洗衣服和必需用品。伞在南方是必备的,因为南方多雨水。还有一样便是他这个人的身子。他就是带着一把伞,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只身一人闯荡出一片精彩世界的。
这个时候的我有点儿愣神了。我的眼光落在了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上。毛主席身着长衫,手执一把纸伞,双眼镇定地看着前方。慢慢地,毛主席的手上多了一个包袱,他老人家的脸也变得模糊和朦胧了,我仿佛看到画像上画的就是我的先祖,正在从容地走向远方。
关于外曾祖父如何创业成功,我外婆和我母亲讲的都不太具体。她们都不太懂得经商,当然也就讲不出个所以然了。我依稀只记得外婆给我讲过外曾祖父“舌战群儒”的故事。
那是外曾祖父初到厦门,福建人结成一帮,故意为难这个外来的湖南小蛮子。外曾祖父便欲与福建帮晓以利弊,谋求建立合作。他的所有湖南同乡都劝他不要出面,还预言如果他出面,他会有生命危险。外曾祖父力排众议,单刀赴会,以自己的诚意,打动了所有在场的福建人,为事业的成功打下了基础。
一讲到这里,外婆由衷地说,公公好能干!一屋子的人跟他辩论,都没有人能辩得过他!
我母亲是一个有点儿迷信的人,她的迷信与外曾祖父的一个故事有着密切的关系。
据说外曾祖父远赴厦门的时候,曾经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便是去湖南某地做官。一个是做官,一个是经商,外曾祖父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他便去庙里求了个签。照签的意思,他应该去厦门经商,反对他去湖南做官。于是,他便去了厦门,而把官位让给了一个朋友。半年以后,湖南匪患,那个做官的人被土匪杀掉了,而外曾祖父的生意却做得红红火火。从此,他每年都到厦门南普陀去烧香还愿,感谢菩萨保佑。
这一件事让母亲确信,冥冥之中,定有神灵,正是这神灵,让我们家族得以薪火相传。
外婆口中的外曾祖父,是一个不怒而威的人,他很少发火,但手下的人却都敬畏他。唯一不怕他的人便是我的外公。
有一次,外婆看到公公不住地往地上戳着拐杖,念着外公的名字仰天长叹:真是不孝之子,不知创业之艰难!!!
母亲说,外曾祖父看什么都看得准,就是有一点看错了,他没有让自己的儿女们去接受良好的教育。
外婆说,是啊,他一直都这样说,我的家业,就是子子孙孙吃几辈子都吃不完的,还读什么书?没想到预计吃几辈子的家产,刚吃到第二辈就山穷水尽了。
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的心中便涌起无限感慨和惆怅。一个人,一个家庭,没有文化可以创造财富,但不可能守住财富。一个人,一个家庭有文化而没有财富,那一定是暂时的,财富终究可以创造出来。没有文化的人创造财富,是一种偶然和运气,有文化的人创造财富,则是一种必然。
文化来源于教育,特别是始终如一的自我教育。我的外曾祖父不重视后代的教育,可谓是犯了天字第一号的大错!
当然,时代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影响,也不可估量,所谓“时也,命也”。外公固然不善经营,连守成的能力都没有,但他身处的那个时代,对他的打击更大。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华民族的内忧外患,甚至让一个人苟全性命都不容易,要想守住家业,让几代人过安逸的生活,基本就是梦想!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为了抵御日寇的进攻,国民党将领张治中一声令下,用大火将长沙烧成了人间地狱。
其时,外公正好将外曾祖父留给他的全部家产从厦门中移至长沙,准备最终转移到老家乡下躲避战乱。不想就此遭遇到了那一把大火,外曾祖父辛苦一辈子留给长子外公的大部分财产就在那几日灰飞烟灭,化为子虚乌有。
我想,望着冲天的火光,外公当时一定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死的心都有了。
岁月沧桑,随着我涉世渐多,慢慢的,我对外公有了些许理解。
为什么一个解放以后私人财富被剥夺的人,却对新政权充满无限的景仰,对新政权的领袖充满热爱?
那是因为,虽然作为个人,进入新社会,他已经一无所有,但作为他生活的国家,已经摆脱屈辱和战乱,那种为了抵御外敌入侵故意在自家地盘放一把火自焚的荒唐蠢事从此再也不可能发生,外公的内心有了安全感、归属感。
家国、家国,家再富有,国却破败,那份家的富有也是无法护佑的,所以,有国才有家。外公从自己前半生和后半生鲜明对比,深刻地认清了这个问题。
从此,我也看出,外公的内心有着很深的爱国情怀,而爱国的根本正是爱家。
——写于2010年4月5日,修改于2021年3月28日。
附图为外婆、外公年轻时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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