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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杨村]之二:“老”(散文)

[生死杨村]之二:“老”(散文)

作者: 袁方童鞋 | 来源:发表于2017-03-09 11:23 被阅读1245次

    袁方

    [生死杨村]之二:“老”(散文)

           有一年央视春晚,两个农民工把话题歌星汪峰的《春天里》唱红了。之前我从未听过这首歌,所以,当“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春天里”被那个一脸沧桑的农民工从心灵深处吼出,确实触到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想到了家乡杨村,想到了那些老无所依或老有所养的人们。

           1985年秋天,淫雨霏霏。在杨村村口的一个麦草垛旁,我看到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蜷在洞里,身上凌乱地盖着破棉絮之类的东西,头旁边还放着一个破碗,周围四散着颜色不一的秽物。大概是听见有响动,他探起头看我,眼里放出一种攫取的光,让人惊悚;随后,那种光芒又熄灭了,他又继续蜷在了那里。回到家我问母亲,母亲看了看我,说,“那就是村西头你黑三爷,在麦草垛里钻了半年多,谁家有残汤剩水就端一点。”我知道那个老人,因为长得黑,村人多叫他“黑三”,有三儿一女,当年为儿为女没少吃苦受罪。我就问母亲:“三个儿,何至于到这种地步?”母亲又看了看我,说:“没人管老人,儿再多有什么用?”我理解母亲带着情绪说这些话的用意,但不想接她的话头,就又问:“那几个儿子为什么不管老人?”母亲说:“良心让狗吃了呗!”说完,母亲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唉,还不是因为穷!”

          在农村长大的人,类似的人、事大概未少见。我年幼的时候,这样的老人见过不止一个,有杨村的,也有杨村以外的。有一年,杨村请了一个山东瓜客来务西瓜。瓜客到底多大年纪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个老人。从“谷雨前后点瓜种豆”开始,那个老人一直光着上身在几十亩瓜地里孤独地忙碌着,吃住都在地头临时搭建的瓜棚里。一个季节下来,人晒成了古铜色,整日整夜坐在瓜棚上巴着望着等西瓜开园。可西瓜刚上市,一场霖雨不期而至,老天爷一口气下了几十天。那一年,除了杨村社员以一斤一分钱的价格赊了些西瓜以外,原本打算销往西安、咸阳等城市的大宗买卖一桩也没做:天那么凉,谁稀罕吃西瓜?那些天,老人每天喝着雨水望着雨水对着满地的西瓜号啕大哭,哭得人心里猫抓猫挠一般。按合同,今年他将一分钱也得不到。后来,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村里想派妇女给他去地里做饭竟派不出。村干部就商量:千万不能让他死在杨村!就给了他三百元钱打发他赶紧上路。老人千恩万谢地拖着病体背着铺盖走进了霏霏的雨幕中。上路以后的死活,杨村无人知晓。

          按中国的传统,人生在世,看重的是老了之后的生活,在一些经典著作里,有关的内容很多,诸子对此都有过论述。那些宣传因果报应的古典小说里,也不乏这方面的内容:某人上辈子做了好事,尽管半生蹉跎,但却有幸福的晚年;或者,某人前半生作恶多端,忽然间幡然悔悟,后半辈子做了很多善事,于是,他老了之后的生活就很幸福,连死都是“无疾而终”。这也难怪国人看重老了之后的生活,你年轻力壮时,什么事都能干,什么活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如果没有如战争、瘟疫之类大的意外,要吃要喝要活着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人生就是这样,你生,意味着你会死;你年轻,意味着你会老去。而老人单靠自己衰老的身躯是无法生存的,需要帮助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所以,“斯芬克斯之谜”中那个下午长着三条腿的“怪物”其实就是人衰老了后拄着拐杖。巴金老人暮年曾经说过一句让人惊心的话:长寿是生活对我的惩罚!其中蕴含的无奈与无助,大概是年轻人所无法体会的。

           我曾经看过许多老人的眼神,慈祥的,邪恶的,麻木的,空洞的,漠然的,深邃的,焦虑的,等等,但在这些眼神的背后,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无奈与无助!你活到七八十岁或者更老,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像磨损了七八十年的老机器,到处都是毛病,你甚至都无法动一下,喝口水也需要别人的帮助,这时候就需要子女、他人、社会的帮助,子女、他人、社会就是老人的拐棍、第三条腿。这也是人所以为人、人类社会所以为人类社会的关键。在这个问题上,杨村人或许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但他们自有做人的标准和评价人的准则,他们会指戳那些不孝子孙的脊背。而对父母孝顺,在杨村人看来,只是在做着不让别人指戳脊背的事情。

          在我们姐弟送走的三个直系长辈中,爷爷去世时七十多岁,卧病时间不长,而且我们上有父母,头顶有天;母亲去世于一次意外事故,年仅五十五岁,没有给子女添任何麻烦,留下的是无尽的悲痛。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然而,如果父母走得非常突然,没有让子女在病榻前伺候过一天,却会成为子女心中永远的痛,二十多年来我们姐弟几个对母亲的死始终难以释怀,原因即在于此。如今,已入望秋之年的我一想起母亲的死,心头还如撕裂了一般。父亲去世时八十多岁,算是高寿,而父亲卧病的时间也最长。可以说,我是眼看着父亲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从中年到老年到去世的。我出生时父亲三十六岁。童少年时期,感觉父亲如山,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父亲六十岁时,母亲突然去世,他既当爹又当娘,才没有使我们家散了。待到子女都成家立业,父亲老了,无可挽回地老了,先是在家里的新房刚盖好不到半年,父亲就因沉疴做了一次手术。手术之后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走很远的路去赶集,甚至还想过下地干活。然而不到三年,因为骨折又做了一次手术。这次骨折彻底使父亲老了:除了一次乘车去县城参加外孙的婚礼、一次小弟推着轮椅去了趟王乐镇外,直到去世父亲再没有离开过杨村半步。

           父亲一生最怕麻烦别人,老了之后这一习惯还保留着,自己行动不便,但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要扎挣着自己去做。骨折手术后,每天他自己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坐在圈椅上一坐就是几小时,望着南来北往的杨村人;后来,拐不能拄了,他就挪着圈椅,一寸一寸地移到门口,望着东来西去的杨村人;再后来,圈椅也不能坐了,他便只要求弟弟把他抱到轮椅上,自己转着轮子坐在门口,望着老老少少的杨村人。在这个过程中,小弟再想帮他,他总严辞拒绝,弄得小弟在杨村人面前很尴尬。父亲年轻时脾气不好,老了之后却好了很多,连说话都不再大声,对此,我们姐弟还很不习惯。父亲这样做,是不愿意老去,是对生的留恋,然而他终归老了。等到父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已经不能说话,他看着子女的眼神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杨村人都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老,他们也都希望自己会有一个还算幸福的晚年。自己老了,怎样算是幸福,他们说不清楚,但他们看见过别人晚年的幸福。在杨村,有我本家的一个叔父,八十多了,离休前在青海是一个相当级别的干部。离休后回到杨村,每个月有七八千元的离休金。他喜欢自己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侄子,天天晚上要那个侄子来陪他说说话,每个月付给侄子一千五百元的工资;每隔一段时间,单位还要派人来慰问他;至于吃喝,七八千块一个月在杨村自然不愁。在杨村人看来,还能要求什么呢,这就是晚年幸福!

          说到老,说到晚年幸福,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也让我见识了杨村之外的另一种老人是什么样子,他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七岁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一天早上,学校上下气氛十分紧张,我们停课紧急集合在门口列队,准备“夹道欢迎”白部长。“白部长”何许人也,我们并不知道。队排好了之后,我们翘首以盼,结果却等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进门腿还没有从车子上蹁下来就发火:白部长不让这样(夹道欢迎)你们偏要这样!于是,我们就又紧急地四散到教室上课,但注意力全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听到有小汽车沙沙地驶来,听到有人小声却紧张地说着什么,然后就看见一干人在‘’雷鸣一般的掌声中‘’进入教室。为首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胖,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浅色裤子,黑色凉皮鞋,我想这应该就是“白部长”了。他也鼓着掌,微笑着,很慈祥。当时我坐在中间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看见老人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老人过来摸摸我的头发,然后问我几岁了、上几年级,我机械地微笑着作答。老人在教室停留的时间很短,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又接着上课。而那个老师那节课对我的关注超过了我学生生涯的任何时候。我被“白部长”摸了一下头发的消息也迅速地传遍了杨村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杨村人多年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我考上大学那一年还有人提及这件事。

           我印象最深的却是白部长身上的味道,那绝对不会是杨村老人身上的味道,杨村老人身上的味道说实话实在不好闻,首先是土腥味,其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还有汗味、剩菜剩饭的味道,甚至还有尿骚味、屎臭味、牛粪味,等等,那实在是五味杂陈。而这位老人身上是一种淡淡的肥皂味,甚至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味。我无法知晓甚至无法想象“白部长”的生活,但从他身上的味道来判断,这位老人肯定过着一种杨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生活!

         白部长走后,老师和高年级的大哥们说,部长叫白相国,是国家对外贸易部部长,因为我们学校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精神好,在操场中间建了一个只能点一点小火苗的沼气池,所以白部长来视察。此后,每当在报纸上看到白部长的新闻,在放影故事片前加演的“新闻简报”中出现白部长的身影,我的那些同学、伙伴总是异常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而我也压抑住自己的兴奋目不转睛地看着。然而,让我十分沮丧的是,此白部长非彼白部长!报纸上“白部长”的照片,纪录片中“白部长”的影像,都在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摸我头发的那个已明显老态一脸慈祥的白部长,绝对不是白相国,真正的白相国要年轻一些,也瘦一些,黑发,看上去很干练、很精神。

          那么,摸我头发的“白部长”究竟是谁,这疑问一直困扰着我;困扰我的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该是一个老年男人身上的味道吗?什么时候杨村农民老了之后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呢?当然,等到杨村的那些身上五味杂陈老人们有一天悄然离去,被葬在春天的田野里,他们身上的味道也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真正的悄然无声,如同他们的活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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